從孤獨死到追憶生,從疾病到女性身體……時間滴滴答答,不讓步也不寬容;生命只能往前,與萬物微微變幻。「生而為人,我只能往前,是無法重新來過了。但是,行到此時,我期待自己,以平靜的心迎接日常中不可避免的變化,對應它,容納它——或者,那是最適合的狀態也說不定。」——吳妮民
內容簡介:吳妮民以《小毛病》回歸她所廣為人知的醫事書寫,異於《私房藥》中初畢業於醫學院的青澀眼光,習醫、行醫、寫作十餘年的打磨,她探看診間的病老與生死,旁觀肉體的衰壞與不可逆;她反照女性書寫意識,溫柔展開與己身的對話。本書依照月亮的盈虧做為編輯骨架:食甚、生光、復圓、初虧、食既。從人生真相與終點說起,孤獨死、老之種種折磨、小病小痛的反覆無常,逐步回溯曾經美好的身體、青春的詠嘆。由前順讀或自後倒讀,都形成生命的迴圈——在各種不能復返的時光與肉身裡,寫作者,或做為人的我們,仍能回頭望去曾經,曾經的閃亮,曾經的豐厚……
作者介紹:吳妮民 ,家庭醫學專科醫師,寫作者,臺北人。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時報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臺北文學獎等,著有散文集《私房藥》(聯合文學,2012)、《暮至臺北車停未》(有鹿文化,2015),及《小毛病》(有鹿文化,2021)。作品散見各文字媒體,並獲選入《散文類》、《九歌年度散文選》、《我們這一代:七年級作家》等輯。
搶先試閱:〈做為一條懶懶蛇〉
其實,由於我的性格怠惰之故,平日很少找朋友來家裡,這回卻約好了一個採訪,地點在自宅。先生樂見其成,因為這表示,在對方來訪前,我定會為了名譽問題,好好打理屋子。他的猜想極為正確,對我來說,這場約會不僅僅是訪問而已,論規模,根本就算得上一次「居家環境評鑑」了。
女生一定有潔癖嗎?那可不,至少我不是。與先生同住的公寓,屬於他的空間總是收得整整齊齊,雜物甚少,看來俐落冷靜;我的起居處則堆滿布衣書籍、瓶瓶罐罐,講好聽點,是蓬勃有生機。觀察我倆共用大木桌最明顯,長逾兩公尺的桌面,左端乾淨無一物,右邊筆電茶杯碎紙頭,隱隱有道界線從中劃過,好似用photoshop拼貼兩張書桌。
我總將周遭的混亂無序歸咎於時間太少。班要上、字要寫、書要讀,餘下閒暇不多矣;充其量,週末可以把整籃衣物洗晾好、地板吸塵畢,便算有整頓身心的誠意了。此等將就性格,是如何發展出來的呢?我想想,或許是大學時代吧。離家讀書前,個人物件不多,記得當年抵臺南只帶了一件行李,內含寥寥幾套上衣,鋪進宿舍衣櫃中成薄薄一疊,而僅有的長褲穿在身上,開學頭兩週,每天傍晚還得趕緊脫下來洗,憑藉臺南整夜乾燥的空氣風乾。啊,多麼單純的歲月,東西少得似乎到南部念書只是去參加個夏令營。誰知十數年過去,這些衣書鞋好像會自行繁殖,嘭嘭嘭,它們分裂再分裂,擠出櫃子、溢滿地板,全副打包搬回臺北的那天,中型搬家卡車後門只差一點就闔不起來。
和刻板印象悖反,我認識的很多男性居處一塵不染得使人汗顏,而女性朋友則非常隨性,以下所舉皆為真實案例,絕無五十步笑百步的意圖。住醫護大樓時,某日有事找好友朱朱,朱朱將門拉開一道縫,臉湊在縫裡招呼,說什麼也不讓我進去。這反使我更好奇了,是怎樣的亂法,連親密朋友也最好別親眼目睹呢?拉扯半天,她終於開門:原來如此,四、五坪大的套房僅餘一條走道,兩岸堆滿瓦楞紙箱,桌上是湯汁冷凝數日的泡麵碗,床上還有顆完整的高麗菜——高麗菜?噢,那是朱朱的妹妹下山探她時順手帶來的,住在宿舍沒有廚房的她無法料理,因而白天她將菜置床上,睡前則將菜移至椅面,每一日,那顆菜就這樣來回遷徙。哪有!我才不是最髒的,朱朱反駁,她的朋友(恰好亦是位女醫師)整個房間就剩一盞書桌檯燈會亮了,浴室燈和室內大燈都壞去,卻遲遲沒找管理員來修,搞得每晚回到宿舍都暗摸摸,洗澡也只憑靠檯燈餘光照明。為何不請人修理?據說是因為房間實在太亂太亂,亂到已經羞於讓管理員入內的程度。難怪啊,有回管理員進我屋修繕,我問,我的房間該不會是整棟大樓最不整齊的吧?他答:「喔,放心你不是。」
房間可看出個性,隨身物當然也能見端倪。想起某些雜誌設有一單元,內容乃突撃各人的包包,我掃掠這種單元常常心悸(兼心虛),大家的提包真的都這麼乾淨嗎?完全沒有傳單發票之類的東西?沒有用到一半捨不得丟的衛生紙?還是其實受訪者都是有備而來?好比我,若知道今天這個提袋可能翻腸露肚要見人,在家我就得先將雜物取出(順便把發票依月收起準備對獎了),否則隨手掏挖瞬間,萬一掉了什麼不合時宜的物件出來,又該怎麼辦才好?
三十幾歲的現在,我輩友人突然開始流行起斷捨離。大學女同學花了數週,將婚後累積的一屋長物打包、回收,她且拍下對照圖上傳臉書,前後比一比,果真清爽不少。回想起來,或許二十餘歲的當時,我們都太過貪心了,衣飾季季買,化妝品則囤積到終身搽不完的程度,絲毫沒有考慮到流行會退潮,而生命,也是需要代謝的。
不過,到底要斷捨離到什麼樣的程度呢?某回,我在臉書上看見一則轉貼,關於一位日本主婦把房屋整理得如同雜誌樣品屋般清新、美好、明亮的趣聞:那是個以白及透明感為主色調,以純然的直線為幾何美學的家,客廳地板光潔得不染塵埃,流理檯雪亮,儲物玻璃瓶整排一式一樣,冰箱被規格齊整的霧面保鮮盒占滿,衣櫃則盡可能地利用了最大收納空間、在抽屜中垂直地填滿了衣物……視覺印象告訴我,這好像在看無印良品的型錄。最後圖片裡,主婦的女兒,一名四、五歲的小女孩身著荷葉邊白洋裝,坐在漆白椅子上扮家家酒。當然,那椅子配的是一組漆白桌子。
那美麗到毫無包容度可言的屋子給了我一種身處無塵室般的壓力。我想像,在那家庭裡長大,是什麼情景:要時時刻刻維持鋪天蓋地的整潔,亙久的無瑕,彷彿也是一種拋不開的執念——假如活著的每分每秒都得如此剔透晶瑩,我要如何才能不瘋狂?
但說也奇怪,平常不勤勞的我,心煩時,卻會忽然萌出動手整理的念頭。作家蔡珠兒曾在散文裡描述她母喪後做紅蘿蔔蛋糕的心境。她說,把紅蘿蔔洗淨削皮,一根根刨成絲,「空蕩蕩的時候最宜勞動,刨了許久都不手痠」。而我,我發現這事顛倒過來也成立,勞動的時候心就變空了,手裡擦著抹著分著類,意識隨便亂走,過一會兒它便靜下來,憂傷的事也好,紛擾的事也罷,好像都自己長出了腳,照順序排排隊了。
當然如果能夠,吾人還是做一條懶懶蛇最好。懶懶蛇,本來是有人發明類近於臺語「到處跑」語音之詞む編注め,我卻覺得這意象很可愛。日光照耀的客廳地板上,如同一條蛇般懶洋洋地癱在那裡曬著,沒有什麼趕著要做的事,沒有什麼必定要收的東西,其實是很幸福的——那表示其人無憂無慮,是一種簡單的、太平的樣子。
む編注め
原應作「賴賴趖」luā-luā-sô。
▶▶ 閱讀更多 吳妮民《小毛病》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