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嘴醫生的醫術著實堪憂
我在北台灣待了大半輩子,前陣子決定要搬到台南定居。南方乾爽的空氣、明亮的天空,著實有療癒效果,唯一讓我煩惱不已的,大概是從前北部少見的登革熱。我從未想過自己和蚊子的關係會升級至你死我活的地步:耳邊輕輕一聲「嗡」,便足以引起我與吾夫對空氣展開一場激烈的男女混雙揮拍戰。
我們對疫情的恐懼不是空穴來風。只要是歷史愛好者,就絕對不敢輕忽醫療衛生的重要性。還記得2012年流行的馬雅末日預言,帶動末日主題電影,其想像多半是氣候變遷、火山爆發、驚天大地震、彗星撞地球,或者舉世一起殭屍化;但對我來說、對所有古人來說,人類最可怕的威脅恐怕小得多──非常之小,也更平凡,那就是各種病毒和細菌。
人類對疾病不陌生,即便是年輕世代也經歷過SARS、MERS、新冠肺炎等傳染病;年長一輩還經歷過肺結核、百日咳、痢疾、瘧疾等古老的威脅。人類的科技表面上看來已比五百年前有長足的進步,事實是我們仍對許多老對頭束手無策:難以根治的小兒麻痺症、不斷變異的鼠疫、現正肆虐中的登革熱。科學只能告訴我們如何閃躲疾病,卻未必能順利打倒疾病。
說起最可怕的病毒,每個世紀的古人大概各有觀點,不過其中最惡名昭彰的,應還是十四世紀的黑死病。病毒從亞洲一路向西,跟著蒙古人抵達歐洲。現代的超級英雄電影裡,大反派一彈手指就能抹除全世界一半的生命,中世紀的黑死病帶來了幾乎一樣嚴重的後果,只是花的時間久一點。
傳染病到底是怎麼來的呢?現在我們已經知道,生食、野味、蚊蟲、不潔的飲水、飛濺的唾沫皆是危險的;但才和緩不久的新冠疫情讓我們知道,即便明知來源,依然不少現代人不肯戴好口罩、不肯清潔環境自保,更不要說不懂病菌為何物的中世紀了。許多中世紀的醫療技術放到現在連偏方都不能算:大量放血、頻繁灌腸、吞木乃伊粉、在傷患處敷生肉、磨碎爬蟲類泡成藥水、飲用功效成謎的植物汁液……著名的鳥嘴醫生穿梭在黑死病疫區,他們沉重的面具看上去既神祕又威嚴,可實際上鳥嘴裡也只放了一些遮蔽臭味的香料,實質防疫功能趨近於零,真正能仰賴的只有厚重的醫生行腳服來隔絕汙染。鳥嘴醫生的醫術也著實堪憂,他們最重要的「儀器」僅是手中的木棍,用途是讓他們不必太靠近患者,能遠遠地挑起衣物、翻動肢體問診;當患者看起來不行了,醫生還會以木棍鞭打之,企圖幫忙向上天以肉體之痛「贖罪」──比起衛生問題,人們還更相信瘟疫是天罰。
人們看世界的角度從此不同
如此「防疫」,可以想見收效甚微。別說患者靠免疫力自求多福,鳥嘴醫生自己的生還率也沒好到哪去。少部分醫生確實從豐富的經驗中得到正確結論:只能喝乾淨的水、保持通風、不要靠近死者遺體;但更多的醫生沒逃過病魔的侵襲,在疫情特別惡劣的區域,有些還會嚇得先行逃命去。
黑死病不只奪走千百萬人的性命,人們看世界的角度也從此不同。大多數死者的抵抗力本來就較差,這在普遍貧困的中世紀毫不稀奇,因為連基本的吃飽穿暖都做不到,碰上瘟疫好比風吹就倒的枯木,孩童和老人更難倖免。窮苦人活下來的機會十分渺茫,染病唯一的出路只剩天降奇蹟。他們祈禱又祈禱,擠出最後的一點錢獻給教會,卻依然拯救不了他們瘦弱乾枯的孩子。家人朋友一個個消失,無力的生還者猛地發現,虔誠似乎沒能改變任何事,特別是當教區裡慈愛的神父和修女也沒有逃過一劫,更影響到人民原本堅定不移的信仰。
於是以教會為尊的中世界漸漸進入尾聲,以人為本的文藝復興開始了。黑死病帶來的反思造成了時代性的結果。可這不是傳染病第一次參與巨幅的歷史改變:耶路撒冷的鮑德溫四世幼年即染上漢生病,年僅二十四而死,無兒無女,引發聖地陷入奪權的腥風血雨;法國的路易十四晚年遭遇一連串兒孫死於天花和麻疹,造成王位僅能傳給年僅五歲的曾孫路易十五,未經完善培訓的新王任內也埋下法國大革命的種子;拿破崙1812年在法俄戰爭中的驚天一敗,除了俄羅斯的嚴寒之外,斑疹傷寒才是壓垮法軍的最後一根稻草;早年拿破崙在埃及的遠征,更是屢遭鼠疫襲擊,慘況甚至逼瘋了一些年輕的士兵。
時至今日,我們和瘟神的鬥爭還未結束。正當我們以為克服了瘧疾、痢疾、猩紅熱等古老的威脅,其實病菌仍然在不斷變種、孳生,等在不同的季節裡準備肆虐,冬有流感、夏有腸病毒;或許這也是大自然在警告人類應當永遠保持謙卑與謹慎吧。
●本文作者為Podcast頻道《時間的女兒:八卦歷史》主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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