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一個夢裡,我不確定是上帝或佛祖,表示願意給我一個機會,讓我換成另一種更好的人生,而我的答案是:我不願意。因為,這就是我的人生……
隱匿:
之前三個主題我都喋喋不休,現在輪到談生活了,我想這下我只要搬一張板凳,坐下來聽就好了。
我的生活非常無聊,沒有美食和旅遊,當然也沒有購物,我的衣服大多是開店前買的,新衣服多是朋友發胖後給我的。每天往返於家裡、書店和動物醫院之間,最大的娛樂就是沿著河岸步道走一大段路,看著永恆的觀音山和倒映在河面上的雲影,夜鷺呆立於浮木上,隨著河水漂往出海口……這些尋常的風景,無數次地療癒了我。
相對來講,克襄大哥的生活真是豐富到讓我瞠目結舌!我一時也不知該從何問起,你想先講什麼呢?我的板凳已經準備好了。
劉克襄:
假如不出門遠行,我在台中的生活如和尚撞鐘。
早上固定寫稿,中午時經常騎單車去跟母親用餐,有時會繞遠路去市場,買她喜歡的果物。吃飯後,再回家手繪插圖。植物動物皆好,最近再度迷上座頭鯨,一直透過素描,捉摸其神態。我用半開的素描紙草繪,一頭鯨要花兩天時間,才能暫告一段落。
夏日草木葳蕤,插圖畫累了,我會走到前面的小花圃修剪花草。那是一座四樓小陽台,約莫十坪,成為我跟野外自然持續互動的平台。縱使維護不到一年,那兒已有許多動物出現。若是以此小小環境作為觀察內容,似乎都可寫本園藝之書。
當自己擁有一菜畦要照顧時,角度和視野委實都不一樣了。
平常喜歡的鵲豆,現在成為痛恨的對象。不僅生長快速,絨毛粗硬,修剪時容易傷到皮膚。等它秋天開花結果,我決定跟它道別。
晚上我固定花半小時到四十分鐘跑步。以前在運動場,但空氣太糟糕,只好移到室內。跑步讓我充滿信心,摒除許多不快。體力保持,寫作、繪圖和園藝都能勝任。
隱匿:
這種和尚真羨煞人也!其中我最羨慕的就是綠手指了,因為我是個黑手指,種什麼就死什麼,即使我沒弄死它,貓咪們也很樂意幫忙,所以露台上的盆栽多數都成了貓砂盆。
我的生活總之就是賣書、結帳、包書、跑郵局寄書,此外還要經營書店粉絲頁和部落格、編輯書店出版的書,為了貼補家用,也接一些稿子,然後每天要作飲料給客人喝,還要陪客人聊天等等。
但其實,我最大的工作量應是照顧二十幾隻貓。我常開玩笑說,其實我開的不是書店,而是貓店,我和書店老闆算是不同部門的主管(或說是奴才?),財務獨立、各司其職,對彼此的業務不太熟悉。
清貓砂、每月換貓糧和罐頭,都是小事,貓咪若生病,花的時間和精神就多好幾倍。舉例來說,為了勸一些泌尿道有問題的貓多喝水,我用盡各種花招,有時還得把水碗捧在手裡求牠們。或者要讓怕人的病貓吃摻了藥的罐頭,這時我要裝作若無其事,在牠即將通過的角落放食物,然後退到遠處偷窺,要讓牠以為是自己發現的美食,牠才肯吃,同時還得阻止其他貓咪搶食。
更不用說給街貓結紮了,書店貓太多,要抓新來的貓,根本無法使用誘捕籠,因為進籠的一定是那幾隻毫無警覺的,絕不會是我要的那一隻!為此,我學會了抓貓的十八般武藝……不過,寫到這裡,我警覺到自己該住嘴了,如果再繼續講貓下去,非得再用掉五千字不可。
劉克襄:
我稍微提一下狗好了。
我有兩位狗朋友,一位住在第五市場某間園藝店,叫大牛,是隻阿公級的鬥牛犬。牙齒剩下不到兩顆,舌頭彷彿彈性疲乏,經常大半垂在外頭。牠喜歡搭主人的摩托車,但經常摔出馬路。還好車子很慢,另外大牛皮太硬了,好像沒什麼傷痛的知覺。我每次去買東西,經過時都會探看一下。
還有一位在台北深坑山區,那是我常去的山村,可以學習許多農事。阿豹就住在那兒。山村裡的土狗都以兇悍著名,牠卻是一隻害羞沒有信心的土狗。友人才說要幫牠植入晶片,牠就嚇得躲到房子裡不敢出來。等注射了,又挫敗地離家出走三天。現在大家都給牠安慰,如今信心才逐漸回來。
生活裡有這種夥伴,好像快樂許多。前些時楊南郡在世,我去醫院探望,兩人回憶山居的時光,最興奮的便是談到某一部落的友人和他們的動物。如此細數,彼此似乎都有不少各族的好友。
我們咸信,垂暮之年,有遠方山區的友人可以懷念,而且帶來祝福,真是美好的人生。年紀大了,去遠方旅行,已經不再是看風景,吃什麼食物,而是拜會這些老友。
隱匿:
十年來,我很少遠遊,偶然幾次到東部或南部小旅行,體力很差的我竟受盡折磨!不是一路暈車嘔吐、脹氣腹痛,就是吃了很多藥之後,依然徹夜失眠。更可怕的是,幾次出遊回來,竟都有貓消失或死亡,真讓我膽戰心驚!從此失去了出遊的興致,到現在,竟也頗能享受這樣的生活。
後來我開始感到懷疑:會不會這一切,其實都是陰謀?可能冥冥中有什麼力量,希望把我困在此地,所以作了如此的安排?祂讓我又窮又病、也不聰明,還是個大路癡。在諸多限制之下,我變得像貓一樣,只在自己的地盤上活動;也像植物一樣,扎根於此,成為書店和街貓的義工和朋友。以它們為重心,在它們身上體驗我自己的生命經驗,並且將這一切,化為詩。
也曾在一個夢裡,我不確定是上帝或佛祖,表示願意給我一個機會,讓我換成另一種更好的人生,而我的答案是:我不願意。因為,這就是我的人生。為此,我常想到西蒙娜.薇依的一句話:「限制,是上帝愛我們的證明。」
劉克襄:
呼!本來以為這個議題最容易對談,突然間,覺得每個字都不容易寫。至少到目前,我停頓了四、五天,還不知如何做最後的結尾。
談生活,真的比種菜除草困難許多。生活之大不易,並非物質的短缺或簡約,而是很難在城市裡找到合宜的論述,讓自己擁有更多快樂。
回到一個我最喜歡的小旅行模式,假日時固定從自己的城市出發。前幾日,搭火車到集集,發現有一農夫市集。很高興集集有此公共空間,讓遊客和在地物產有更深入互動。過去我對集集的印象,始終停留在綠色隧道和陶窯。我在那兒買了不少食蔬,但最興奮的是認識了老鼠瓜,以及販售此果物的老闆。我買了五條老鼠瓜,這是一新興的夏季時蔬,可能是蛇瓜的變種。
回家半途遇到友人,分享兩條。當晚削了一條煮食,比絲瓜清脆,甚感興奮。我怕一下子都吃完,趕緊利用晚上素描,一邊想像著它開花時的模樣。三小時後畫完成,有種徹底認識它的親切感。隔天,還把種子撒到花圃,希望能長出瓜苗,明年夏日有瓜果可食用。
這一旅行習慣維持了十年,我常去外頭買奇怪的果物回來研究,素描,兼以煮食。若是看到動物,便尋找相關圖片,加以比較、對照。我喜歡這種採集風物和繪畫的過程。如果這輩子最後能這樣度過,我會很感謝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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