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試圖解釋,人身臭皮囊,房子是水泥臭皮囊,將來都要還給天地,媽媽的身體也是。陽光中他突然轉過身,微笑:「那是將來,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現在,我們一起回家!」……
●朱國珍:
童年居所,是個有花園的日式洋房,我常在園內小徑和狗玩折返跑,彼此氣喘傻笑,引來父親關切,長大後才明白,一個有心臟病,一個有心絲蟲,都不適合太喧囂。
花園植物旺盛繁衍,種什麼長什麼,葡萄龍眼木瓜芒果香蕉楊桃,我都親手摘過,松樹桂花茉莉山茶九重葛,蓊鬱純白桃紅豔紫,四季繽紛飄香。小屋刷石子外牆,頂著黑色文化瓦,外簷斜脊溫柔展延天際,內簷輕拂含笑花枝葉,日觀樹影,夜賞明月,老家畫面彷如風景明信片,隨我永生攜天涯海角。
老房子的問題是漏水,颱風來襲地板擺滿臉盆,屋內成串水珠簾,偶爾需要坐著睡覺。公務員補助不含眷舍維修,屋頂翻補是大工程,我們負擔不起,就這樣年年夏天欣賞雨滴音樂會,直到我開始工作賺錢,立志給父親一個安全的家,省吃儉用在二十五歲攢出第一桶金,卻眼睜睜看著股市瞬間上萬點,房價飆升,我為存錢飢餓到胃潰瘍,也追不上濫觴的資本市場,直到,父親被遊說到鄉下蓋房子,這塊地臨山面縱谷,視野奇佳,而且,親戚拍胸脯保證,蓋別墅,只要一百萬。
結果那房子花費超過二百五十萬元,聽說工頭報帳連免洗碗筷都算進去。別墅落成在半山腰,儼然是個鄉村地標,拱型陽台周邊砌上紅褐色瓷磚,中間嵌入骨灰罈造型白色羅馬柱,水泥牆壁拼貼不規則的青色石塊,遠看似生病的大麥町狗花紋,最大特色是廉價的鐵皮屋頂,讓這棟「別墅」充滿難以言喻的複合式風情。左青龍右白虎的風水,沒能讓父親安心養老,土地無法過戶,房子屬於違建,糾紛不斷,最終還是搬回台北眷舍。
兒子小時候,我喜歡帶他去鄉下生活,我在別墅外面除草,他抓蝸牛,圍牆攀滿九重葛,奼紫嫣紅,父親卻早已過世。那房子已經不能住人,漏水得厲害,天花板蔭漬詭譎紋路,似日本能劇之惡鬼般若面具,躺時仰望難以入眠。
兒子稍微懂事,我們聊到理財,我坦承說出當年為成就家人心願,把一百五十萬元積蓄全部拿出來蓋房子。還有初戀男友說要創業,我也給了三十萬。
「喔!媽媽!」兒子說:「妳賺錢的時候會用頭腦,等到有錢的時候就不用頭腦。因為有錢的時候很爽,那些人跟妳『借錢』……不不不!是『拿錢』的時候,就很爽的給出去,完全不用頭腦。三十萬不還也就算了,但是那間漏水的房子,坑爹啊!」
我說:「安安,別這樣,好歹那房子我們也回去住過兩次。以媽媽花費一百五十萬計算,平均一晚住宿七十五萬,誰這麼幸運,有機會住到這樣的房子?」
「喔!媽媽!」他再次呼喊:「這是我住過最貴的飯店也是最爛的飯店。」
●連明偉:
談起為家人蓋房子,就必須說說死去老爸的豐功偉業。
話說老爸娶妻生子之後,一直想讓美麗的老媽有一個安穩居所,彰顯毫不富裕的經濟能力。古厝單層獨棟,三小房,牆壁斑駁,屋簷破落,雨天必定漏水,從小我便喜歡在灶跤對著紅磚爐肚添加柴薪,將鍋碗瓢盆從櫥櫃中拿出,玩扮家家酒。祖父以遠見姿態慎重規畫,要在古厝位置及周圍土地平均劃分三塊建地,比鄰而居,三個寶貝兒子各分其一,兄弟齊心,宗族團結,不分家,不分爨,感情血濃於水不分彼此。
老爸和二伯父請了建築師,畫圖,存錢,找了兄弟當人力,準備建起理想的三層樓仔厝,一樓是神龕、客廳與廚房,二樓房間,三樓當儲藏室。沒想到蓋到一半便阮囊羞澀,入不敷出,當個普通的乙級船員實在賺不了大錢。於是漂丿又愛喝酒的老爸便把腦袋動到祖父母身上。祖父一輩子賦閒在家,偶爾照料果樹。祖母一輩子號哭賣地努力持家,喊著老公沒用,兒女不孝,童養媳的自己真是可憐,早已賣到祖產盡失,湊不出錢,便要老爸自己想法子。老爸的確很有一套,花花腸子,歪膏揤斜,滿腦袋盡是些不切實際遊走法律邊緣的鬼點子,例如賽鴿、簽賭或走私。老爸平常好客,有一狗票白道黑道朋友,整日稱兄道弟喝酒盤撋,熟稔各種門路,甚至參與其中。後來,老爸謹慎思量,選了另一個更快速致富的方式。
夜半,冷風颼颼,老爸拿瓷碗與線香,來到海濱橋頭萬應公廟,低頭祝禱,死喪離身不沾染,先給好兄弟燃三炷香,說明來意,在碗中添上福祿溪水,再從口袋掏取長壽菸,點燃。水碗置放供桌,旁有白蠟火光照亮森森陰間路,老爸將燒燃的長壽菸倒立水碗,說也奇怪,長壽菸竟能在水面恆久佇立。老爸等待,心存虔誠,滿懷金銀財寶貪念。幽魂吞吐爽菸,快速燒至濾嘴。此時,濾嘴逐漸沉入水碗,老爸在菸灰的凝聚與離散中,仔細觀察,讀取天啟數字。若是一時不見徵兆,便代表好兄弟抽得不過癮,想紲攤。老爸繼續點燃長壽菸,同樣置放水碗,一根,兩根,三根……除了菸灰聚散,還能從裊裊升起的朦朧煙霧中破譯密碼。牢牢記住數字,隔日立馬簽下六合彩。
賭盤結果公布後,老爸笑得比以往更加漂丿。
現在我的居處,就是老爸在幽冥兄弟的幫助下建成。只是,這棟屋子似乎不屬於任何人,當時不諳律法規章,不知要向政府申請相關證明,所以並沒有房屋所有權狀,屬於私建,難以買賣,卻也得定時繳納稅款。生存其中,來回穿梭,我時常想著逝去的親族,想著祖輩遷移的路線,想著如果離開這寂靜喧鬧之屋,是否代表某種背叛或是更果決的自我釐清?一棟屋宇的建立與傾圮,或許都隱有更多曲折故事,而我張開耳朵,認真聆聽。
●朱國珍:
房子的故事,是家的故事。我在破碎的家庭中成長,渴望硬實的屋頂遮蔽世間風雨,年輕時給自己的允諾,年長時情人的允諾,皆沉淪為謊言。父親逝後,眷舍強制騰空標售,我帶著兒子開始徙移生活,常感肉身匱乏,天地一沙鷗,勉強含笑說曠達。唯一的瀟灑,就是簽下器官捐贈與放棄急救卡,想是人間無常,但願遺愛有常。
那時我們正經過公園,綠樹成蔭,兒子安靜聽我述說家的形式不斷改變,諒解才能圓滿,然而提及生死,還是讓他皺起眉頭。我試圖解釋,人身臭皮囊,房子是水泥臭皮囊,將來都要還給天地,媽媽的身體也是。
陽光中他突然轉過身,微笑:「那是將來,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現在,我們一起回家!」
是啊!此刻,哪裡有最心愛疼惜的人,哪裡就是家。
●連明偉:
我沒有機會向父母好好告別,即使親手捧著雙親的骨灰罈離開了家。是啊,屋宇破落,人身臭皮囊,都必須還諸天地,所剩的會是什麼?我對於家的想像一直充滿陰影,死亡長年籠罩,淚水已乾,有時甚至想著,如果當時一起離世或許就不必承擔。只是憂傷時,必須讓自己相信,活下來,就能擁有另一個家,就能傾力護衛房子。我守著離世者留下的遺產,思念他們曾經給予的光影與溫柔,輕緩疊上文字磚瓦。
2017年一月《文學相對論》預告李維菁VS張鐵志 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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