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個人對抗一個時代」而家喻戶曉的李敖,終於在數度傳說死亡之後,真的死了!
一九三五年四月二十五日,生於東北哈爾濱的李敖,祖籍山東濰縣,在世上轟轟烈烈的活了八十三年,像他身上的紅夾克,光燦奪目。
早在一九八六年,「拒絕聯考的小子」吳祥輝就以自印方式出版過一本《李敖死了》。二○一六年李敖住院之後,網路上更數度誤傳李敖的死訊。
李敖於二○一八年三月十八日上午十時五十九分因腦瘤逝世榮總,消息從電視上打出字幕,所有新聞台立即跟進,不時還有李敖影像跳出,有時附帶新聞說明,有時只出現他穿著紅夾克的各種畫面,到了下午,有關李敖新聞的報導越來越多,中天曾經為他開過《李敖大哥大》節目,畫面和新聞比其他各台更多,下午三時開始更加插《康熙來了》和陳文茜在台大舉辦實況轉播的《中天青年論壇》,直接將當年採訪李敖的節目重播數次。
李敖在電視上說,如果他死了:「我的大腦是人類最後一個抵抗電腦的人。」
他又說最恨銀行、資本家和企業團體。在聽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我覺得他畢竟是上一個時代的人──我們那個年代的人,多少都抗拒電腦,更不用說後來出現的各種進步神速的三C產品,特別是看到有人成天拿了一個手機滑來滑去,李敖說,這些人再也沒有自己的獨立思考,他還說,「你們將來到了像我這樣八十歲時,眼睛都快要瞎掉了」。
李敖一再強調小老百姓幾乎人人都活在謊言裡,他說國民黨說反共、反共,騙了我們二十六年;又說民進黨說台獨、台獨,騙了我們三十年。李敖說話一向自信且主觀,誇大其辭,更是其特性。他坐過二次監牢,一個坐過監牢的人,對人世憤憤然,也屬正常,但李敖之「瘋」,所謂「小瘋狗」,後來又成了「老頑童」,源頭來自他二十八歲出版第一本書《傳統下的獨白》(文星叢刊),早已在學界文壇不脛而走。
主要他不停寫文章批判他的老師,從沈剛伯到毛子水,從李濟到許倬雲,甚至他一生曾經崇拜過的胡適大師,批判還是小事,而是他的「罵人」,李敖罵名,橫掃台灣,只要出名的人,有名的人,幾乎沒有不遭他罵的。罵起人來,六親不認。如果罵得對,「六親不認」倒也有其道理,問題是,李敖罵人,邪的罵,正的也罵,弄到後來黑白不明,是非不分。
蕭孟能先生最早提拔他,讓他年紀輕輕就當上《文星雜誌》主編,由於李敖在《文星雜誌》上寫了〈老年人和棒子〉,自此對他另眼相看,硬把原先也是他愛將的張平(張白帆)拉下馬來,把張的總編輯位置讓給李敖,而張只得改接總經理;但等到後來蕭孟能有難,李敖照樣罵蕭孟能,不久雙方為了財務還告蕭孟能,成為蕭孟能晚年一生最痛苦的回憶。
李敖父親李鼎彝過世時,剛滿二十歲的李敖,按照傳統,要燒紙、誦經……還要向來弔喪的人磕頭……「我統統不來這一套,」李敖說:「並且當眾一滴眼淚也不掉……我一生勇於特立獨行,都伏機於此。」
燒紙、誦經……可以反對,父親死了,一滴眼淚也不掉,就沒什麼好炫耀的,說自己一生勇於特立獨行,都「伏機於此」,這可就得說說李敖的源頭了。父親是北大畢業的,接受自由主義思想,對自己的孩子教育也就採開通和放任的方式。小小李敖初二開始就要「移風易俗」,認為過舊曆年是一種不進步,且違反現代化,他父親聽了,就說:「好小子,你不過就不過吧!你不過,我們過!」
後來,李敖討厭上學,高三只念了十幾天,就說要休學在家自己念書,他父親也立即答應說:「要休學就休吧!」如此放任,養成李敖狂狷個性,說來,他父親的放任教育,也要負一部分責任。
李敖年輕時候批評中國傳統文化,主張全盤西化,被視為威權年代思想異端者,那是七○年代,正是國民黨還在白色恐怖的戒嚴時期,政治是敏感話題,一般人躲之唯恐不及,但李敖的「文星集團」和殷海光、雷震等人辦的《自由中國》,倡導自由、民主議題,觸碰蔣總統一任再任三任永不下台的挑戰話題,成為年輕知識分子偶像,特別是李敖更是敢言敢罵,他的書雖幾乎本本成為禁書,卻越禁越暢銷。我自己也是他的崇拜者,他的每一本書,都設法搜購、蒐藏,想不到這樣一位在我心目中有著重要位置的人,有一天,我竟成為他在法庭上要控告的人。
這件事說來荒唐。一九六九年,我在文星書店出版短篇小說集《一千個世界》,一九七九年,將停印超過十年的《一千個世界》改名《幻想的男子》,在爾雅重新印行,出版前還特別當面向文星書店負責人蕭孟能取得同意,沒想到八○年代中有一天李敖突然撥電話給我,他說他受朱婉堅(蕭孟能前夫人)之託,將「文星叢刊」所有著作權委託他處理,他說我無權在爾雅印刷自己的書,我約他在一家名叫犁田的西餐廳吃飯,告訴他前因後果,並將孟能先生的同意字條給他看,李敖認為無效,他說所有文星財產均屬朱婉堅,他受朱婉堅之託,向我索討版權費,不過同時他也向我暗示,大家都是朋友,只要誠意夠,一切都好解決。他舉了兩大報負責人王惕吾和余紀忠,均已私下和解,我當然也不是笨人,聽懂他話外弦音,但我說《一千個世界》是我自己的書,何況已取得蕭孟能同意,法律上我站得住腳,遂明說不可能再主動掏錢收回版權,李敖聽完笑瞇瞇的說,那就只好在法庭上見了。
後來兩人果然在法庭面對面,但我再也不願和他說什麼話了。
官司判決讓他大感意外,我不必賠他一毛錢。
同時被告的還有純文學林海音,大地姚宜瑛,九歌蔡文甫,洪範葉步榮以及作家余光中等人,那幾場官司,他完全未得到一分一毫好處。
李敖一生愛興訟,甚至把「告人」當職業。他不停地告這告那,連建築公司賣屋,他去測量,少了幾分之幾坪,一樣一件件地告不停,告到「拒絕聯考的小子」吳祥輝,吳祥輝覺得多說無用,不如就在法庭法官面前,突如其來在他小腹連續攻上幾拳,自此,李敖開始謹慎防備,不管走到哪裡,身上都藏了一把小刀。
一九九七年,我因出版爾雅版「年度小說選」滿三十年,獲金石堂「年度特別貢獻獎」與同年金石堂「年度出版風雲人物」何飛鵬以及最具影響力的書──《李敖回憶錄》作者李敖,三人在一起領獎,金石堂負責人周正剛看李敖和我完全沒有互動,於是問我倆:「你們互相不認識嗎?」李敖和我都連忙說「認識、認識」,但彼此仍然一句話也未說,後應媒體要求合拍了幾張照片,從此分道揚鑣。如今陰陽永別,居然已時隔二十一年。
人,本來就有許多面相。要把一個人分析清楚,何等困難,何況像李敖這樣百年難得一見的「才子」。李敖當然是個複雜之人,他有孔明之智,亦有曹操之奸,更帶一些張飛的無厘頭。他說他一生說真話,卻口沒遮攔,完全不顧別人想法,傷人無數,卻毫無歉意,但他本來就不是常人,我們也就不能以常人視之。
李敖膽識夠,做學問認真,缺的是「自律」。他自小以破壞傳統和規範為榮,所謂造反有理,必然也就成為社會秩序動盪的亂源。
李敖一生提倡民主自由,但由於不尊重「法統」和倫理,正歪一齊打,打到後來民粹主義抬頭,一發不可收拾。
說來說去,李敖可謂是民粹主義的祖師爺。
民進黨創黨黨員朱高正,一九八七年當選立法院第一屆增額委員,推動國會全面直選和開放大陸探親跳上主席台揮出第一拳,此後立法院即進入「暴力問政」,經常上演全武行。朱高正此舉,亦不脫「民粹」影子。
此後,陳水扁式的尖叫問政和邱議瑩式的踢腿……「民粹主義」盛行,民眾見怪不怪,可「台灣奇蹟」也就很快沉淪,「亞洲四小龍」的美名逐漸消退。
重新拿起李敖的書,他的文字如一塊吸鐵石,除非不打開,只要打開,就會被他的文字迷倒。畢竟,我們是同一時代的人,儘管他嘻皮笑臉,嘻笑怒罵,他說的話,我們全聽得懂,也能打進我們心坎,他的走,等於把我們的時代帶走了。現在的年輕朋友可能不理解我們那一代的人為何那麼迷戀他。有他,沒他,對這一代的青壯完全無感,是的,時代翻轉,就是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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