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編輯部還有特殊一景:雖已戒菸多年,看稿或畫版型,左手都要夾支菸;如果雙手都忙,菸就夾在左耳上。有些老菸槍同事笑他:「幹嗎呀?就抽嘛!」他往往聽若無聞,有時則笑回一句:「過乾癮嘛,又沒犯法!」……
如果不是馬各,我不會進入新聞界服務。
在生命的重要轉折點,馬各曾兩次忠告我。
第一次,我沒有聽從,造成日後大憾。
第二次,我終於遵從,進了《聯合報》副刊組。
在兩次忠告的前後,是一段蜿蜒起伏的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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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識馬各(1926-2005),是從筆友開始的。
六○年代盛行筆友,有些雜誌闢設「徵友欄」,刊登讀者的名字、年齡、喜好、地址(有的還附照片),許多人從中選取看順眼的人,通信之後成為好友,甚至結為夫妻。
但我沒和「徵友欄」打過交道;與馬各成為筆友是1963年林懷民介紹的。與林懷民結識則始於1962年4月,我讀雲林縣省立虎尾女中高二,他讀台中市私立衛道中學高一,在《雲林青年》讀到我的小說後寫信給我,此後時常通信;1963年也介紹馬各,隱地等人與我通信……。
那時我沒讀過馬各的作品,只知他是《聯合報》編輯,通信寫些什麼也已遺忘,但他後來對我的協助與忠告,則是至今難忘的。
1963年高中畢業我沒考大學,整天在家寫小說。為了逃避說媒,1964年3月決定到台北職業寫作,並到台大夜間部補習班讀點書。3月8日離家那天是婦女節,星期五,上午從斗六坐了近八小時火車到台北,下午四點多趕到徐州路台大法學院報名,馬各已照信中約定等在那裡;還帶了他當時的女友M小姐。
19歲的我,膽子可真大呀,來台北那天還不知道晚上住哪裡呢。幸而初見的M小姐很熱心,拍拍我肩膀說:「妳就先住我家好啦。」──馬各則說,他住的永和房租較便宜,將請房東太太盡快幫我找間房。
M小姐家在通化街140巷通化新村,父親是陸軍中校,在國防部上班,但分配的眷舍只有個大通間;另在屋外搭個棚子炒菜做飯。那個大通間,放了四張床,一家六口同住;她是長女,和我擠在角落一張床。
M比我大一歲,1962年獲《文星》雜誌創刊五周年小說徵文首獎(鄭清文特獎),馬各很欣賞她的文采。她也沒考大學,育達商職畢業後在大直海軍總部做接線生,下了班忙著看電影交朋友,很晚才回家,沒再寫小說。早上她搭軍用交通車去上班,我搭20路公車去重慶南路,一家又一家逛書店,站著看免費書,累了就去新公園或台博館的台階坐坐;一個朋友都沒有的我,只能在那裡看風景,看來去匆匆的陌生人。
過了一個多禮拜,馬各說房間已找到,月租200元,我在通化街口買張竹床,雇馬達三輪車去永和竹林路17巷13號。那裡和馬各的租處對面巷,鄰著勵行中學和市場。卸好床和行李即去市場買臉盆棉被等用品。馬各和他同事韓漪來看後說:「沒有椅子,坐在哪裡寫?」兩人立刻回去搬了一隻有扶手的藤沙發椅給我;高度正好可以就著竹床寫稿。
就那樣,我坐著那隻藤椅,彎著背趴在竹床上,寫了到台北後的第一篇小說〈假日與蘋果〉,寄給孫如陵主編的中央副刊。那篇小說3500字,我以為要等一個月呢,沒想到只過一星期,三月三十日就發表;算是其後十四年職業寫作的出發點。──後來我聽說,孫如陵處理稿件以快著稱,有句名言流傳文壇:「一隻雞蛋,打開一聞就知道是不是臭蛋。」──意謂小說的開頭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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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3年認識馬各時,十八歲的我不知其後的生命會與聯副產生那麼關鍵的因緣。先是1964年在聯副發表作品,去康定路26號的《聯合報》大樓校對時認識了《聯合報》文化記者楊蔚,開始了初期甜蜜後期噩夢的下半生。後來是1977年馬各主編聯副時,引介我進忠孝東路的《聯合報》副刊組服務,開始了後來三十餘年的媒體生涯……。馬各大楊蔚三歲,楊蔚大我十七歲;他倆對我這一生的影響,無比深遠,也無人能比。
1964年3月30日發表〈假日與蘋果〉後,一個半月裡我又陸續發表五篇小說。6月19日《皇冠》社長平鑫濤與我簽「皇冠基本作家」合約,見證人是瓊瑤。第一批「皇冠基本作家」十四個,除了我,都是年長的外省籍名家。
平先生那時還兼聯副主編,對我這個最小的基本作家很嚴格,發表作品前都要親自去校對。8月12日,我在聯副發表第一篇小說〈崩〉,8月初去康定路校對時,楊蔚過來找平先生聊天,我只禮貌的跟他點點頭。12月20日在聯副發表第二篇小說〈沒有感覺是什麼感覺〉,12月初再去康定路校對,楊蔚又過來聊天;校完要離開,他跟出來,一定要請我去「美觀園」吃晚飯;庄腳查某囡仔少不更事,一步步隨著他走進了漩渦。1965年初,我說起虎女時代曾和林懷民、馬各通信,來台北後又蒙馬各照顧,楊蔚突然不悅的說:「馬各這福州人,說話很刻薄,妳以後少和他來往。」我在心底啊了一聲,沉默以對。
三月底平先生又來信,囑我去校對4月5日發表的〈屬於十七歲的〉,在報社門口意外遇到下午來開會的馬各(他平時上晚班),把我拉到一邊,神色緊張的問道:「聽說妳要和楊蔚結婚,是真的嗎?」我嗯了一聲,不知如何作答,更不敢說楊蔚叫我少跟他來往的事。
「唉──,聽說他愛賭博!」馬各的眉頭糾結著:「妳怎麼不先打聽打聽?妳最好再考慮考慮……。」
──然而,楊蔚已把消息說出去,我怎能「再考慮考慮」呢?
1965年5月9日,平先生為我和楊蔚在鷺鷥潭舉行野外婚禮:朱西甯任證婚人,魏子雲任男方主婚人,瓊瑤任女方主婚人,段彩華、張以淮(翻譯家張時)任介紹人,王葆生、張菱舲任男女儐相。那時「皇冠基本作家」已簽第二批,司馬中原、蔡文甫、桑品載、林懷民、王令嫻,以及楊蔚好友阿肥(丘延亮)、康白、蒙韶等人都參加;後來平先生還策畫「婚禮進行曲」專輯於7月號《皇冠》發表……。
2004年4月,我發表〈鷺鷥潭已經沒有了〉;2006年11月出版《行走的樹》初版,關於我與楊蔚種種,此處不贅述。
但我時常想起馬各那句忠告:「妳最好再考慮考慮…。」如果那時我能冷靜的「再考慮考慮」,斷然離開楊蔚,青春腳步轉個彎,後來也許不至於寫出《行走的樹》。
──「如果」雖然成了泡影,我始終感念著馬各的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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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各是資深的新聞與寫作前輩,福建南平人,中央幹部學校(政大前身)畢業後,曾任南平《南方日報》及上海《大匯報》編輯;1948年即在上海出版詩集《荒村小唱》與散文集《野祭》。1949年6月來台後,任台南《中華日報》編輯,主編「新文藝周刊」。1953年與尹雪曼、王書川在台南合創「新創作出版社」,主編出版《自由中國創作小說選集》,也出版自己的小說集《媽媽的鞋子》與散文集《提燈的人》;1955年則由高雄大業書店出版散文集《遲春花》。
1956年馬各轉任《聯合報》編輯,在康定路26號時,曾與副刊主編林海音旁桌而坐,時常從她手上丟來好文,先讀為快並交換意見。1962年4月23日,聯副發表14行詩「故事」,被警總認為影射蔣中正總統,林海音因而被迫離職,馬各奉命代編聯副,兩個月後由主編報系刊物《現代知識》的平鑫濤接任,前後十二年。1976年1月,平先生因個人的《皇冠》事業版圖擴大,無暇繼續兼任,馬各再度受命主編聯副。
那時,與我離婚後流離多年的楊蔚,以「何索」之名復出文壇,馬各也像平先生一樣照顧這個以寫作維生的前同事,時常發表他的幽默散文。──讀者也許以為走紅一時的「何索」是個新作家呢。
馬各接編後的大事是向社方提出創辦「聯合報小說獎」。3月28日公布徵文辦法後轟動一時,7月31日截止收件,總計1212件;初、複審由報社編輯部主任等六位同仁負責;決審委員朱西甯、林海音、林懷民、尉天驄、彭歌、顏元叔。
馬各行事謹慎,唯恐遺珠,不但自己把一千多件來稿帶回家看一遍,也要我與他輪流再看一遍。曾台生的〈我愛博士〉,即是我從初審淘汰稿選出,決審時獲得佳作。
那屆首獎從缺,二獎兩名,三獎兩名,佳作十名。所有作品發表後,以〈我愛博士〉的轟動效應最受矚目:有關海外歸國學人的「博士公害」或年輕女子「害公」的議論喧騰一時;曾台生也因而一舉成名。
那一年,我三十二歲,職業寫作十二年,出了八本短篇小說,二本長篇小說,一本散文集;並為《書評書目》社編《六十五年短篇小說選》,讀了數百篇報刊雜誌發表的小說。當時尚無電腦,已發表作品鉛字印刷,「聯合報小說獎」來稿則都以六百字稿紙手寫,各種字體龍蛇飛舞,閱讀甚為吃力;不過可看到作者塗改的痕跡,增補的字句,分辨其間的優劣……。這前所未有的閱讀與學習,是我寫作生涯的分水嶺,也是我編輯生涯的啟蒙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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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我第一次出國。元月二十六日應「韓國文人協會」之邀赴漢城訪問韓國作家,接著去日本大阪、京都旅遊,二月十二日返台後開始撰寫《六十五年短篇小說選》序言六千字;十四篇入選作品評介每篇二千字;這是我首次書寫評論文字。五月十日,《六十五年短篇小說選》出版,不久第二屆「聯合報小說獎」截止收件,馬各又叫我看了六百多篇初審淘汰稿。
七月複審結束後,馬各來電話,說聯副要補個編輯,問我要不要去上班?《聯合報》是第一大報,我又沒讀大學,他也許認為我審稿還算認真,《六十五年短篇小說選》也編得不錯,適合從事編輯工作吧?然而彼時吾兒小學二年級,吾女將升一年級,我未及細思就以「兒女年幼」婉拒。
過了幾天,馬各又來電話,約我周日晚飯後去他家喝茶。那時他為了兒子上學方便,搬到離永和國校不遠的中正路;從我住的永元路步行過去大約二十分鐘。
就去看看他的新家吧,我想。
然而,那個晚上,我被馬各說服了。
「妳有沒有想過,孩子會長大?」那晚喝茶聊天時,馬各突然冒出這句話:「以後的教育費用一年年增加,光靠妳的稿費是不夠的……。」
「哦──」我一時愣住了。
「所以我才問妳要不要到聯副上班──,」他頓了一下:「有個工作,收入穩定,以後負擔孩子的教育費用也比較寬鬆……。」
兩句話點醒迷糊人,我豁然開朗,微笑點頭。──這是馬各對我的第二個忠告。
我把孩子送回永定讀小學,他們在外公家過了幾年快樂的農村生活;我則從《聯合報》副刊組開始其後三十多年的編輯生涯,結識許多傑出的學者、作家,一生受益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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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各是個老菸槍,年輕時亦善飲,曾因胃疾手術,只剩半個胃。1966年40歲與曾久芳結婚後,戒菸戒酒,注重健康,假日常帶妻兒戶外踏青、垂釣;第一屆聯合報小說獎忙完後,還曾帶二十多個作家同遊阿姆坪。
馬各身材高瘦,留著八字鬍,與他平輩的同事戲稱他「小鬍子」;王惕吾董事長和劉昌平社長偶爾到編輯部,也都直呼他「小鬍子」。他在編輯部還有特殊一景:雖已戒菸多年,看稿或畫版型,左手都要夾支菸;如果雙手都忙,菸就夾在左耳上。有些老菸槍同事笑他:「幹嗎呀?就抽嘛!」他往往聽若無聞,有時則笑回一句:「過乾癮嘛,又沒犯法!」
馬各一生有許多精采故事,對作家與文壇動態亦知之甚詳,晚年受肺氣腫所苦,需用氧氣輔助器呼吸,聊起文學卻仍意興遄飛。他辭世前一天晚上,我們還在電話裡聊作家與各報文學獎,聊了一個多小時;要不是說話吃力,他還會聊下去的。
2005年9月16日上午九點,馬各與世長辭,享年80歲。楊蔚則恰恰比他早一年,2004年9月16日於印尼辭世,享年77歲。更巧的是,9月16是我們仨曾經服務的《聯合報》社慶之日。
──遺憾的是,馬各與楊蔚的回憶錄,都是「未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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