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牧,本名王靖獻,1940年9月6日出生於花蓮,15歲就讀於花蓮中學時,開始以筆名「葉珊」發表詩作,□弦曾經稱譽:「無疑的,葉珊是我們最有才華和最令人喜愛的詩人。」逾一個世紀的創作不輟,楊宗翰指出:「總的來說,楊牧在各類文體創作、評論與翻譯上的成績,絕對足以稱為『一人即成學』。」又說:「接受西方文學,融會中國經典,根植台灣本土,楊牧無疑正是完整的新時代知識分子,一個博大精深的『文藝復興人』」。我們尊敬的詩人已於3月13日離世,享壽八十歲,《聯副》特製專題以表哀思。(編按)
受國際漢學界高度重視
在〈周作人論〉中,楊牧寫道:「周作人是近代中國散文藝術最偉大的塑造者之一,他繼承古典傳統的精華,吸收外國文化的精髓,兼容並包,體驗現實,以文言的雅約以及外語的新奇,和白話語體相結合」、「五十年來景從服膺其藝術者最眾,而就格調之成長和拓寬言,同時的散文作家似無有出其右者。周作人之為新文學一代大師,殆無可疑」。這篇文章是身為編輯的楊牧,特別為《周作人文選》所寫的緒言。文末所言,尤當留意:「周作人是一個相當完整的新時代的知識分子,一個博大精深的『文藝復興人』(Renaissance man)」 ,不難看出編者既表達對這位新文學前輩的推崇,也彷彿寄寓了對同為作家的自己之期許。
〈周作人論〉寫於1983年,彼時43歲的中年楊牧一邊擔任台大外文系客座教授,一邊投入詩、散文、評論、翻譯的經營,替讀者擘造一座又一座文學之真與美的殿堂。二十部詩集、十六部散文、十部論述與六部翻譯,他一生以文字形塑出的豐碩成果,於國內堪稱「景從服膺其藝術者最眾」,視楊牧「之為新文學一代大師,殆無可疑」。他在各類文體創作上的成績,被譯為英文、德文、法文、日文、瑞典文、捷克文、荷蘭文、義大利文等不同語文出版,並曾榮獲詩宗社詩創作獎、吳魯芹散文獎、時報文學獎推薦獎、中山文藝獎、吳三連文藝獎、國家文藝獎、花蹤世界華文文學獎、紐曼華語文學獎、瑞典蟬獎等國內外殊榮,是少數受到國際漢學界高度重視的台灣作家。接受西方文學,融會中國經典,根植台灣本土,楊牧無疑正是完整的新時代知識分子,一個博大精深的「文藝復興人」,其作品持續給予各地讀者無窮的啟發與暗示。
古詩詞的神韻和新章法的抒情
本名王靖獻的楊牧,1940年9月6日出生於東台灣的花蓮,自幼徜徉在奇萊山、木瓜溪、花東縱谷與太平洋的懷抱。15歲尚在花蓮中學高級部就讀時,他便開始以早期筆名「葉珊」於《現代詩》、《藍星》、《創世紀》、《野風》等刊物發表新詩。1959年9月楊牧先考上東海大學歷史系,次年9月再轉入外文系,期間印行了首部個人詩集《水之湄》。雖掛名由藍星詩社出版,實際上是他自己編選,請妹妹楊璞幫忙校對、雕塑家楊英風設計封面,最後交給父親經營的印刷廠,在家鄉花蓮印製成書。1961年,年方廿一的青年詩人以八首作品入選由□弦與張默主編的《六十年代詩選》。編者寫道:「無疑的,葉珊是我們最有才華和最令人喜愛的詩人……每一個少年人對於神、自然、生命和愛情所作的驚奇的詢問,所得到的便是像葉珊的詩那樣的答覆。」古詩詞的神韻和新章法的抒情,年少易感的詩人,筆下已流露出不為「婉約」二字所拘牽之特質。
東海外文系畢業後,他赴美留學,先後取得愛荷華大學藝術碩士與柏克萊加州大學比較文學博士。柏克萊時期的「葉珊」著作頗豐,共出版了文集《葉珊散文集》(1966)、譯作《西班牙浪人吟》(1966)、詩選集《非渡集》(1969)、第三部個人詩集《燈船》(1966)與充滿費解隱喻的第四部個人詩集《傳說》(1971)。
從苦悶憂愁步向凝練含蓄
1972是十分重要的一年——一來詩人結束了自1966年起在柏克萊的求學生活,展開全新的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教授生涯。二來他捨棄了舊筆名「葉珊」,首度啟用新筆名「楊牧」於《純文學》雜誌第62期發表〈年輪〉。此作後又結集為揉合散文與詩篇的創作集《年輪》(1976),獲得首屆詩宗獎的〈十二星象練習曲〉亦溶入其中。創作於1970年的〈十二星象練習曲〉長達百行,以戰爭、死亡、性愛交織出一座龐大的象徵體系。彼時他尚在柏克萊加大攻讀學位,該校正是反戰運動的重要陣地,抗議美國政府介入越戰甚力。詩人卻礙於是外籍學生,自忖「無論我於情如何介入,於法我不得申訴」,遂有借助參戰男子口吻訴說之〈十二星象練習曲〉。此作援十二天干的時辰連綴與十二星象的空間挪移為線索,以詩記錄了令青年們充滿困惑的年代,卻也留下多處難以通達解釋的罅隙。《年輪》一書可謂總結了詩人在柏克萊與西雅圖兩地間的顧盼、覃思與猶疑,在形式與文體上之實驗堪稱前衛。就內容而言,《年輪》迄今仍充滿許多值得深掘的細節,如學者紀大偉就從其中〈一九七二〉這章,注意到當代所認知的「同性戀」概念是如何在七○年代台灣作家筆下顯影。
到了西雅圖時期的「楊牧」詩風丕變,從苦悶憂愁步向凝練含蓄,並更多地欲以文字介入現實、叩問社會、寄託期待。以詩而觀,這個階段他共繳出《瓶中稿》(1975)、《北斗行》(1978)、《禁忌的遊戲》(1980)、《海岸七疊》(1980)四部詩集與一部現代詩劇《吳鳳》(1979)。譬如〈讓風朗誦〉,便很能代表他如何將前期之停滯及困頓,翻轉為流動與溫暖:「那時你便讓我寫一首/春天的詩,寫在胸口/心跳的節奏,血的韻律/乳的形象,痣的隱喻/我把你平放在溫暖的湖面/讓風朗誦」。愛情不能口說無憑,在胸口寫詩乃成最好見證。「心跳的節奏,血的韻律/乳的形象,痣的隱喻」二句當是想像詩歌與身體結合,讓抽象的愛高度形象化起來。楊牧向來嫻熟以聲響及節奏控制來推進詩篇,並藉此將中、長篇作品加入敘事及戲劇因子。如《傳說》一書中〈延陵季子掛劍〉,詩人首度嘗試以「戲劇獨白」(dramatic monologue)作詩;至《瓶中稿》所錄〈林沖夜奔〉寫悲劇英雄林沖落草為寇,內容取材自《水滸傳》,形式援引元雜劇,並依關目結構分為四折。以混聲交響、觀點替換來逐步推進的〈林沖夜奔〉,可謂一新當代中文抒情詩之面貌。
以理性冷靜抗拒咆哮激情
1978年楊牧在回台期間偶然認識夏盈盈,隔年十月便在台灣舉行婚禮,1980年相偕赴美生活。新婚與迎接長子出生,讓楊牧的抒情詩面貌完全改變,全本幾乎皆屬情詩的《海岸七疊》最是明顯。那些生命中無法排遣的苦悶,終因這位「你是我們家鄉最美麗/最有美麗的新娘」(詩作〈花蓮〉)獲得緩解。此時楊牧的詩文中,洋溢著前所未見的堅定自信與溫潤可親。但詩人身分之於楊牧就是廣義的知識分子,應當以理性冷靜抗拒咆哮激情。八○年代之後,楊牧長期來回台、美與香港三地,對社會乃至於政治的關懷雖愈發明顯,卻幾乎不曾以直白語言書寫詩文。他恆常保持理解同情,心向永恆純淨之地,散文集《搜索者》(1982)承續了《柏克萊精神》(1977)的入世情懷,並延展出對人情事理的通透洞悉。
楊牧嘗提倡「寫一篇很長很長的散文」,並欲打破散文的體式限制及文類界線。《搜索者》及其後的自傳體散文《奇萊前書》(2003,合《山風海雨》、《方向歸零》和《昔我往矣》三部為一)與《奇萊後書》(2009)俱為他的信念實踐與創作高峰。至於楊牧之晚期風格,最可見於四本詩集《時光命題》(1997)、《涉事》(2001)、《介殼蟲》(2006)與《長短歌行》(2013)。其中呈現了對時間的焦慮、對遺忘的憂懼,以及盼望尚友古人(陶潛、韓愈),並將「心之鷹」與「獨鶴」皆化為抒情自我的象徵。晚期的楊牧詩篇,有著對風騷傳統的繼承與對希臘精神的嚮往,思想與技巧皆上達另一高度,也等同帶給讀者最多的挑戰。
作為一名文學教育家,楊牧著有寫給青年的18篇書信體散文《一首詩的完成》(1989)。《傳統的與現代的》(1974)、《文學知識》(1979)、《文學的源流》(1984)、《隱喻與實現》(2001)等書,則多集自他的文學研究與評論文字,其中可見讀書治學之態度,亦有「為文學辯護」的豪情。學者楊牧的研究著作不以量取勝,而是面向甚廣,所談橫跨古今到東西、台灣與中國,筆鋒所帶之識見與感情,今日學院內盛行的「學報體」遠不能及其十分之一。總的來說,楊牧在各類文體創作、評論與翻譯上的成績,絕對足以稱為「一人即成學」——前一位「一人即成學」的代表作家是余光中,可惜晚近「余學」研究在域外似乎比本地還要興盛,不禁令人感嘆。
台灣的,也是世界的
但我以為「楊牧學」若要求其完備,尚有兩個區塊仍待補上:一是楊牧的辦學擘畫,二是楊牧的編輯事功。前者關乎一名當代作家兼人文學者,如何全力參與香港科技大學與台灣東華大學的院系籌設,目標規畫、師資延聘、課程設計……在在皆有可觀;後者涉及楊牧罕為人知的「編輯家」身分,其實他從一開始便自編每部作品集,後來更多次把著作修訂重編,以成定本。赴美留學時楊牧與林衡哲合編24部志文版「新潮叢書」,目的是要造就「一套完全由國人動手著述的好書,而不是亦步亦趨的翻譯品」。1976年他與友人創辦洪範出版社,凡屬洪範文學叢書或譯叢,摺口處之作者介紹及內容說明,幾乎都由楊牧親撰。他又好以編者身分,替洪範之五四新文學名家選集寫長篇導論,往往可收一槌定音,確認歷史地位之效。今日讀者一眼可辨的「洪範體例」,也是出自楊牧之規範與編輯葉步榮之執行,才會誕生並維持長久。他曾擔任東海大學校刊《東風》與《現代文學》第46期「現代詩回顧專號」主編,並替《聯合報》副刊審閱過現代詩投稿。這位「編輯家」的編輯行為、守門人角色及對文學典律的影響,還留有太多值得探索之處。
楊牧是台灣的,也是世界的。楊牧學應該是最本土的,卻也可以是最跨區域、跨文化的。楊牧奉獻一生心力,終能達到「一人即成學」;吾輩當以不斷細讀,反覆詮解,盼能更多地認識到楊牧之博大精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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