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雯將車開向「白金莊園」,沉重的黑閘門慢慢地拉開,
鐵軌推拉的聲像鐵鍊拖行,
她眼裡曾經的西班牙皇宮
像座高柵欄的
重犯監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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孕母管理公司這個月沒匯錢進來,惠雯在災情中多份體諒。居家避疫期間很多公司停業,連Amazon保證兩天到貨的服務都會遲到,肉眼看不見的小病毒,改寫了所有常態,銀行也縮短了上班時間,有的甚至關閉,只網路服務。
Anne懷孕的後期,是胎兒衝刺體重的時候,惠雯規畫五餐給Anne,其中以牛肉高蛋白質為主,食物消耗得很快,為了保持Anne均衡的營養,她冒著生命危險,去不同的超市找尋多樣化的蔬菜水果及奶蛋肉魚,她要顯示專業,困境下也不降低孕母食譜的水準。因為等到寶寶呱呱墜地,她能因孩子的體重,出生足月,得到另一筆為數豐厚的小費,聽說是以百元美金起跳。然而,善意的體諒熬不過現實,一周後,惠雯現金用盡,帳戶還是零進款,惠雯不能再墊錢了。
她決定打電話給孕母管理公司,為了顯示專業,她特別擬草稿,請美國同學修飾文法,把不會的單字多念幾遍,練習發音,表現得像專業的護理營養師。孕母管理公司沒人接聽電話,親切的寒暄後隨即轉入語音信箱,惠雯遲疑了幾秒,留下名字及聯絡方式,現在很多公司都在家上班,辭退了總機人員,只留語音信箱對外聯絡,惠雯只有等回音了。
惠雯相信疫情是一時的,街頭很多餐廳暫時休業,再艱困的處境跟SARS一樣會雨過天青。三天後再撥,她在電腦總機的制式留話中得到最新的訊息,「孕母管理公司結束營業!」這是她聽過最恐怖的電話留言。
惠雯顧不得隱私保護條款,翻出同學Jennifer工作交接的緊急聯絡人的下方,找到代孕委託人的電話及姓名,這時她只能違反規定,直接聯絡委託人。委託人是Michael,下方列名Andy,註明是Michael的緊急聯絡人。惠雯倒吸一口氣後,撥電話給Michael,鈴聲響了又響,轉入Michael富磁性的聲音留言,「我現在不是在會議上就是在電話上,請留下聯絡姓名及電話,我將儘速和你聯絡,祝你有個美好的一天!」惠雯從他明亮的聲音想像他不是老頭子,是棕眼、斯文,有涵養的專業人士,四十上下吧,美好的一天將會從聯絡上他開始。惠雯捏緊嗓子說,「Anne請你回話,有關營養的問題。」她不敢說得太清楚,怕會洩漏客戶的隱私,惹上麻煩,誰知道是不是祕書過濾電話,除了他本人,有多少人知道他委託代孕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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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ne繼續當「白金莊園」裡無憂無慮的公主,惠雯什麼都沒說,怕壞了Anne的心情影響胎教。Anne已經懷胎八個月,隨時都能生,懷孕後期的風險最大,沒有安全生下,或生出不健全的嬰兒,都算失敗,最後衝刺階段,她更要小心翼翼。照顧Anne生完,收到的尾款加小費,足夠惠雯及男友畢業後工作的生活費,即使找不到工作,有了在「白金莊園」照顧孕母的經驗及專長,她可以找別家孕母公司接案繳學費,繼續註冊當職業學生,留在美國。惠雯看到她清晰的前景,心就安定下來。
她連續打了幾天電話,毫無音訊。孩子的預產期在下個月,委託人不可能避不見面。惠雯找出Michael的全名Michael Webber,在Google上搜尋,找Michael任職的公司、地址或其他的聯絡方式。
經過Facebook, LinkedIn, Google翻來覆去的搜索,終於找到Michael Webber,她心跳得非常快,滑鼠不停的往下滑,期待找出更詳細的資料,眼前的字像瓦解的符號,有一瞬間全認不出來,直到一則新聞跳出,「Michael Webber一周前因新冠肺炎猝死在家中。」
惠雯心跳得千軍萬馬,頭臉漲紅,她盯住螢幕,滑鼠不斷往下滑,新聞提到Michael最後通話的對象是夥伴Andy,Andy也感染新冠肺炎,住進加護病房。委託人Michael是珠寶界的名人,Andy是時尚模特兒,他們是知名的同性伴侶。惠雯想到的是委託人死亡,誰擁有孩子的所有權?Anne嗎?哎呀,最重要的是Andy能不能活下來,如果他也死亡,那Anne、肚裡的孩子該怎麼辦呢?惠雯越想越毛,那她墊的錢,豈不是拿不回來了?
她亂了方寸,最親近的男友不在身邊,學校停課後,他的父母擔心美國疫情升溫、排華,要他飛回中國避疫。現在是下午兩點,中國的半夜三點,她撥了電話,響八聲後轉入語音信箱,她覺得自己像碎片瓦解在空氣中,最近的低燒如慢火終於將她烤熟,不燙,卻是陣陣瓷裂,好不容易拼湊成形的人生地圖,一片片離她而去:帳戶代墊到沒錢、男友回中國、最近的咳嗽疲憊,身體總覺得輕飄飄地不著地。
清早的天際晴空萬里,朵朵的白雲移動在光影下像莫內的印象畫,寧靜恬適;冰雹此時忽然像哭泣的眼淚淅淅漱漱的落下,彈跳在地板成了小石子。她努力地讀書、工作攢錢,拋開原鄉、家人給她的束縛,想跟中國籍的男友在美國拿到身分共組家庭,現在美國發禁令,不准中國人入境,他們的愛及夢想簡單純真,不過就是廝守共組家庭,然而疫情分離兩人,政治又讓會面遙遙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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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雯只能找大姊惠珍商量,車子開到姊姊家旁邊的車道,隔著車窗拿著手機對話,「怎麼會有這麼湊巧的事,所有的不幸都撞在一起?」惠雯說得快哭了。
「現在的世界亂了套,誰想到一個病毒可以關閉全世界?讓身旁所有的人成了帶菌的嫌疑犯。」惠珍將車開出車庫,跟惠雯的車在車道並排,兩人車窗緊閉,靠Facetime用手機視訊通話。
「大姊,我好怕喔,我有低燒,已經幾天了,還要照顧Anne,她胎兒的委託人已經死了,已經死了!我該怎麼辦,我要怎麼跟她說?」
戶外的網際網路訊號差,視訊慢格,惠珍只聽手機緩慢地複誦「死——死……了……」,一張惠雯的大臉裂解在手機螢幕上。
「惠雯,別緊張,姊姊在這。我有退燒藥,等下放在車庫外,妳來拿。回家馬上吃,四小時吃一次。妳先把自己的身體照顧好,不要外出,居家避疫。至於Anne的事,牽扯到未出生的胎兒,我跟姊夫商量怎麼辦再打電話給妳。」惠珍隔車窗給了惠雯一個遠距的擁抱,用手勢要她把車倒出車道的尾端,在車上等她。
惠珍聽出妹妹的恐懼,想給一個真實的擁抱,但她有家人要照顧,萬一抱妹妹而染病,全家住在一室,必然感染給大家。她現在不只是姊姊的身分,也是母親及太太,得想得更遠。
在理智與感情的掙扎下,不讓妹妹看到她的淚,她將車開進車庫,車庫門降下,只開一個縫,丟出包裝好的藥包。
惠雯看到車庫門開,滑出一包用塑膠袋封好的藥包,滾到潮濕的水泥斜坡,打了三轉才停下來。車庫門緩緩地又閉上。
她下車撿,沉甸甸地像捧一顆自己的心臟,冰雹打身,她掉下了熱淚,驚覺命就繫在這包解藥裡。
她拆開包裝,一盒退燒藥,維他命C 1000單位沖泡劑、口罩、乾洗手,一張手寫字條──「愛妳,歡迎回家,惠珍、惠敏&媽媽。」旁邊畫了三顆紅心。
惠雯出國以來,躲避父母的不諒解,和家人沒有聯絡,僅透過大姊惠珍通口信。她想起以前大學放榜失利,爸爸氣得破口大罵,媽媽拉她到懷裡,她眼淚不止地滴濕媽媽的衣襟,癱軟在媽媽的懷裡,自己和媽媽的心跳一同安穩地起伏著。
這場災難中,男友回家、大姊回家、Alex回家、連Michael都回天家。
Anne不知情,否則她也會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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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雯將車開向「白金莊園」,沉重的黑閘門慢慢地拉開,鐵軌推拉的聲像鐵鍊拖行,她眼裡曾經的西班牙皇宮像座高柵欄的重犯監獄,她不知怎麼面對活在幸福快樂裡的公主。她的油門踩得很慢很淺,淺得差點爬不上環狀的小坡,車退了幾尺,她回過神抓緊方向盤,深踩油門直上莊園。
Anne盤起頭髮,露出清亮愉悅的臉,在側邊採光室的畫布前塗塗抹抹的。一陣風將掛在半空中淺粉的垂櫻吹落一地,在地上打起大大小小的漩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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