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西離開巴塞隆納了。他從十三歲就來到這座高第的城市,並為它的足球隊正式踢了廿年足球。記者會上,他因為不捨,數度流淚、哽咽,在場的人、看報導的人也都為之惻然。職業球員身懷絕技、待價而沽,在球隊間轉來轉去,本是常態,沒有誰像梅西這樣,引起這麼大的關注和惋惜。而且,他並非退休,只是無奈轉隊到巴黎。
在他的巨幅畫像被撕下之前,他曾為巴塞隆納踢進無數令人難忘的球,得過許多冠軍和榮耀;個人也史無前例拿下六座金球獎,今年看來還有第七座。
這位曾受困於生長激素缺乏症的足球明星,是我見過最厲害的足球選手。相提並論的還有比利、馬拉度納,但是他們留下的影像或比賽詳情並不多,當時足球的對抗強度也無從比較。因為喜歡足球,小時候我還讀過李惠堂的傳奇,看過羅北等香港球員為中華隊效力。這些都是久遠的記憶。
而梅西是正在發生的歷史。在逃避疫情與交稿期限的許多時刻,我一次次在螢幕前,看著他以出神入化的腳法把球黏控於釘鞋間,以瞬變的重心泥鰍般盤帶穿梭,以操控慣性與反慣性運動的抗G力、準確的預判與出人意表的創意,過人如麻,助攻、進球如麻,向觀者展現足球運動最大的可能。
他的特別之處,還包括西方球星少見的性格與人品:謙和、低調、重家庭、重感情。一般從事對抗性較強運動的選手,多少會透著某種同儕義氣或街頭本色,梅西也刺青,帶著讓隊友心悅誠服的氣場,同時仍堅持著風度、正直與屬於自己的真性情。
當然,這些印象都是透過媒體而來。這似乎也反映了現代人與媒體間緊密錯綜的關係:我們早習於依賴「第六官能」的媒體來接觸、認識整個世界,批評、描述輾轉得知的人、事、地、物時,宛如親身見聞;但媒體有其亦正亦邪的角色:它一方面會因各種企圖與動機被利用來加油添醋、混淆認知、顛倒是非,令人充滿戒心;一方面又慷慨地向受眾展現星球上各種動人的自然與人文景觀,讓我們充滿期待。
我曾在「審美的現場」講座中說明「人類可能是最豐富多變的審美對象」,無遠弗屆的媒體則讓「欣賞人類」有了最方便的工具與途徑。作為值得被欣賞的美麗物種,人類至少有四種可觀之處:他的身姿與形貌(例如演藝與時尚)、他的動作與力量(例如體育與競賽)、他的貢獻與成就(例如科研與探險)以及各種品格與風格。這些令人關切、好奇或充滿啟發的影像與情節,往往讓人流連於訊息之海,忘情於「社交替代」。
其中,關於生活態度或抽象品格的評價比較困難,因為我們無法深入了解他人,也無從知道諸多隱私與真相,必須親身接觸、長期相處才能領略一二,對於公眾人物,更只能透過媒體報導的點點滴滴,廣泛收集線索,去累積我們喜不喜歡、相不相信他們的理由。
相形之下,體育的審美最為直接、單純。因為我們所期待於選手的,基本上都能在公開場合或媒體上完整呈現。在數十台攝影機或無數觀眾注視下,你的技術、體能、成果與失誤都盡入眼底,鉅細靡遺:百米衝刺、對角斜勾、轉三圈半、進一個球,堅持、退縮、懊喪、狂喜…在我們目擊、驚呼、感動的當下,它的價值已經實現,審美已經完成。
這大概就是我們會放心喜歡梅西、喜歡傑出運動員的原因。(作者為作家、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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