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品店
找到甜品店的剎那,我丟失了時空感。沿牆排列的透明糖罐裡密封了密製魔法,上滿彩妝的果凍豆引誘我的手伸向罐底的龍頭:草莓味的紅,哈密瓜味的橙,檸檬味的黃,獼猴桃味的青,椰子味的白,葡萄味的紫……果凍豆們爭相跳進繪滿卡通愛心的玻璃紙袋,鳴奏雨花石碰撞的脆響。袋子越來越鼓,鼓到幾乎不能紮口的時候,我擰緊龍頭,龍頭表面的電鍍膜彎曲成哈哈鏡,映出我咧到耳根的嘴巴。奶油濃香趁機灌滿口腔和鼻腔,牽我邁入暖光烘焙的蛋糕王國:奶酪層台累榭,糖霜雕甍畫棟,裱花鮮豔慾滴,多肉植物的莖葉間城堡聳立,精靈蹲踞,車馬穿行,我分不清眼前的是消費品還是藝術品,更分不清置身於現實還是夢境。
酷愛「甜」字呈現的視覺效果,味蕾依傍甘蜜,絲絲吮吸,每一口的滿足都提升著下一口的慾望,恨不得身體變成壁薄中空的容器,全部用來存放糖漿。神經被黏液麻醉,覺不出瑣碎的、帶刺的憂傷。沒有任何詞句可以說盡這種高密度幸福,至於查看熱量表,糾結減肥計畫是否要泡湯之類的馬後炮,已經是恢復理智以後的事了。
是的,「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我嗜甜又怕胖,至今,仍在探索與糖最有效的相處模式。
●鏡子
五味俱全,我獨愛甜。從小上飯桌猶如上刑,拿玩具哄沒用,沒收玩具也沒用,我雷打不動的磨蹭激發了母親的體能,飯點一到,她二話不說,拎起我往高高的窗台上一撂,我只好牢攥窗戶把手,一條腿蹬直,占據窄窄的窗台,另一條腿懸空耷拉著,脊梁頂著窗框和磚牆的接縫,勉強維持不掉落的姿勢。不想瞅飯碗?別過頭,立刻被四樓底下熙攘的馬路嚇得扭回來,沒等喊出聲,一勺熱乎乎軟乎乎鹹乎乎的東西就塞進來,那是母親為我精心烹飪的鯽魚湯蒸雞蛋羹。在母親眼裡,我吃香喝辣,可我感覺味如嚼蠟。
只有面對奶油蛋糕,我才判若兩人,抄起勺子連杵帶挖,左右開弓,吞完奶油啃蛋糕,啃完蛋糕舔盤子,舔完盤子嘬手指,不出十分鐘,銷毀一切進食證據。那個年代物資尚不豐盛,奶油蛋糕一年吃不了兩次,母親也就縱容了我。不過我的吃相嚇壞了她,促使她對我施行甜品管制,巧克力磚切成若干薄片,每次分給我一片,剩下的藏進我搆不到的櫃櫥裡。我兒時最大的夢想,就是找到一座懸掛椰□奶昔瀑布的棉花糖山,隱居山中,從早吃到晚。直到高中畢業,我都被要求「一天不許吃超過一塊巧克力威化餅」。我把手掌大的威化餅帶到學校,放進桌斗,一到課間就趕緊掰下來一點解解饞。威化餅含入口中捨不得嚼,等到外層巧克力全部融化,才用後槽牙慢慢磨碎餅乾,如此吃到放學,也算實現了從早吃到晚的夢想。
總覺得自己攜帶植物基因,可以從陽光水分中汲取能量,母親的甜品管制,絲毫不能阻礙我的縱向與橫向生長,我一直比同齡人體積大出兩圈不止。本來我對體重沒概念,可大學生活彷彿開關,把女孩子們的關注點,從學習「啪」地一聲切換到戀愛,以及與戀愛相關的任何話題——時尚,美容,健身,節食。我也在一夜之間學會了照鏡子,鏡中的我,大腦袋寬肩短脖子,瘦胳膊細腿圓肚子,像四根筷子沿旋轉軸,兩兩對稱戳在發麵饅頭上,刺眼的中段,從正面看像個啤酒桶,從側面看像枚沙田柚。這樣的蘋果型身材給服裝設計師帶來不少挑戰,也幫我認清了一個客觀事實:美女可以自由選擇男人,而我,只能選擇自由。
事實歸事實,我總不能自暴自棄,開竅雖晚,也可以亡羊補牢。力所能及的改善措施裡,減肥首當其衝。美食成了美型路上的暗器,像埋伏在美景中的美杜莎,稍不留神與她對視,里程瞬間清零。
對我來說,美食單指甜食。住校後,鏡子代替母親繼續監督我的嘴。擺在床頭的糖果數量被梳妝鏡翻倍,吃掉後的負罪感也變成雙份,加上室友們冷不丁的敦促「塊頭大,不好嫁」,我常常在天黑後溜到操場上跑圈,不累到頭頂冒金星、喉嚨泛血腥不罷休。有次和班裡一位溜出來幽會的活寶撞個滿懷,他逗我,是不是考分高的人愛跑步?我說不知道啊,反正怕長膘的人愛跑步。白天也是自己跟自己較勁,外出奮力吸著肚子,腰腹一圈肌肉痠澀不說,若用力過猛,吸岔氣了,還要忍著刀削一樣的竄痛,面不改色,舉止優雅。路邊商店的櫥窗絕對不能錯過,保持前進步伐,頭部微偏,貌似瀏覽商品,實則聚焦自身倒影,迅速查看、調整體態,順便再吸一吸。
我有時猜測,莫非我的舉止吻合「體象障礙」癥狀?因為體象障礙患者往往會誇大或臆想自己體貌上微小或不存在的缺陷,比方說,一個人不胖,但他覺得自己胖。不過我從未將該猜測付諸證實,如脫口秀演員鳥鳥所言:「我想去醫院看一下,我有沒有這個毛病,又怕醫生說我沒有。」於是,我在提心吊膽、跫輕氣短的狀態下挨過了大學時光,並且練就了強大的腹橫肌伸縮功能。
●秤
大學畢業後,我赴美深造,離家遠了,離自由近了。語言環境、學習環境和生活環境的驟變像三座大山,把我壓到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中金字塔模型的最底層。為了省出時間補習和補覺,我減少購物次數,每次都買最大包裝袋的食品,從沒留意過單位重量的太妃糖多久吃完,只記得抽屜一見底,心裡就沒底,光想著盡快蓄滿。美國的甜食,齁有餘,香不足,無論是泡芙、馬卡龍還是芝士蛋糕,都過度誇張了糖分,好似PS失真的照片,乍看不錯,細品彆扭,尤其是提拉米蘇,一口下去能嗆到咳嗽流淚。然而越是這樣的甜,越能加快多巴胺的釋放:吃前不覺得餓,吃完也不覺得飽,越吃越想吃,哪怕噎到氣都吸不滿,也要狼吞虎咽。所以作業寫到半夜,來一整桶洛基路冰淇淋,或者凌晨爬起來幹掉一大盒橡皮糖是常有的事。以前在國內總被人指指點點,如今孤身在外,旁人不聞不問,外力的不作為,比亂作為更容易促生自我感覺良好的假象。轉眼到了來年暑假,我到鄰州拜訪一位幾年未見的華人長輩,她看見我先是一愣,然後含蓄地說:「嗯,氣色不錯,看來美國研究生讀得也不累嘛。」
突然之間我被點撥了,脂肪,那個被我拋到腦後的敵人捲土重來。肉眼可見的胖絕對不止胖了一兩斤,我趁人不備,張開手掌去捏腰腹部的肉,試圖丈量,本以為最糟糕的結果莫過於捏不到對面,不想壓根就捏不起來,要靠托著!我說我從國內帶來的毛衣怎麼短了,之前還美滋滋以為自己長高了,原來是肥肉把衣服撐寬了。腦中蹦出一則笑話:某男士熱愛紋身藝術,在上臂紋了隻蜘蛛,後來發福,被不知情者稱讚:仁兄胳膊上的螃蟹真酷!
燈火通明的超市裡,生活用品區,我鬼鬼祟祟踩上體重秤,吱嘎作響的碾壓聲簡直能引來方圓十米內所有顧客的側目。看清上面的數字後,我懷著「秤不準」的僥倖心理站上第二台,第三台,等試完第四台才肯承認,我長了整整十六斤!這史無前例的漲幅警示著我,秤是多麼重要的物品,甚至比鏡子都重要,因為宿舍衛生間裡的鏡子只能照到上半身。也怪我太自信,以為重壓之下難有脂肪,卻不知壓力性進食正為脂肪提供了可乘之機。是可忍,孰不可忍。羞愧被噌噌竄起的怒火吞噬,我頓時有了喝退曹操百萬軍的莽撞人架式,站在磅秤之上,咬牙切齒,捶胸憤恨,大罵:「肥肉聽真,呆!今有你家胡大姊在此,爾等或攻,或戰,或進,或退,或爭,或鬥,不攻,不戰,不進,不退,不爭,不鬥,爾乃匹夫之輩!」我選了一台支持磅和千克轉換的高精度電子秤,當成菩薩請回宿舍,供在冰箱旁邊,每晚睡前拜一拜,願自己明天再掉點分量。我拿出做實驗的勁頭,同時充當實驗組和對照組,記錄用膳、出恭、更衣前後的體重變化。提氣是否能輕一點?摘掉髮卡、頭繩和眼鏡呢?從上秤到結果出爐的幾秒,波動的數字像搖獎機上飛轉的輪盤牽動我的心跳,我通常秤上兩三回,再取平均值以求精確。
我視母親為榜樣,她身高一米七零,腿長一米零五,腰圍一尺六,單單客觀數字的羅列,足以在我眼前勾出佳人剪影。她把花樣年華獻給了舞台,後來退居幕後,因久坐辦公室增重不少,被同事從「排骨隊」除名。母親在半百之年開始減肥,每天除了喝白開水之外粒米不進,不到兩周,餓出腹肌,兌現了她的諾言:「我這一身肉是憑實力長上去的,也一定能憑實力減下來!」
可我無法做到母親的絕情。甜食的萬能使我的意志力無能,假如我被外星人捉拿,不要說嚴刑逼供,一盒龍蝦酥便能教我就範。由於懷疑自己的執行力,我研究了諸多極端減肥法,什麼灌藥,摳喉,催吐……聽起來像武林祕笈裡的必殺招式,實施對象全是自身,長此以往,後果比名稱更驚悚。於是我打消了鋌而走險的念頭,靜下心來,把愛分出等級:甜食給我的快樂小於苗條給我的快樂,戒糖給我的痛苦大於長肉給我的痛苦。我做不到不吃甜,但能做到只吃甜,於是我靠每天一根巧克力能量棒分三次吃的方式,耗時兩個半月,除掉了多餘的體重。
大家都說減肥難,是因為反彈太容易。對我來說,光減下來已經費了老勁,忘不了那些把腸鳴音當成搖籃曲入睡的夜晚,我寧可在夢裡大快朵頤,也不要在白日夢裡身輕如燕。決心不重蹈覆轍,我將體重保持了十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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