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一群高中朋友間,有個關於平行時空的玩笑。這大概起源於一次聚會,我們在酒吧聊天。那時S確信我曾經對她說了一句影響她很深的話──但我不記得我那樣說過。兩人正僵持不下的時候,一旁的小瑚笑說,說不定是平行時空的我曾經說過,而現在的我已經是不同的人了。
這個理論聽來荒謬,但我卻真的曾經有過幾次相似的經驗──我一直記得小時候,有天媽媽指著浴室裡的無患子沐浴乳,說阿嬤很喜歡無患子,在媽媽兒時都會帶著她把無患子做成肥皂,所以她也很喜歡。後來有天逛街,我們在賣場看見無患子的盥洗用品,我向媽媽提起這件事,她卻說她不記得有這麼說過,也不記得阿嬤曾經特別喜歡無患子。那時阿嬤已經去世,這件事也無法再有所對照,只是每次想起我仍感到不解──因為我的記憶明明是那樣生動。
還有一次,那是大一的晚上。那晚我帶著盥洗用具到宿舍浴室洗澡。因為我怕回來時已經熄燈了,所以通常去浴室前會讓自己的桌燈開著。大約半小時後,回到房間打開門,卻發現房內一片漆黑,而我的桌燈是關著的──或許是學姊關起來了。但通常要熄燈睡覺前,我們擔心在黑暗中行動不便,還會特地為去洗澡的人留著桌燈,今天卻被關上了。
可能今晚我實在洗太久了,我想。不過當我坐到座位上時,心裡突然有種異樣的感受。在黑暗中,我桌上的一些擺設似乎微妙的移動了,貼在桌前的代辦事項便條紙突然換了位置,貼到了書桌的左側……那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怪異感受。我不敢多想,匆匆爬上床去睡覺。
隔天早上起床,我睜開眼睛,睡眼惺忪爬下床、坐到座位上,忽然看見那張便條紙又回到了原本的地方。
之後我跟誰說起這件事都沒人相信,只有小瑚聽完之後一臉正經地說:「好可怕,說不定是真的喔。你那晚不小心去了另一個宋文郁的房間,然後隔天又回來了。」
這些記憶出了微小差池卻無所對照的時刻,總是讓我又一次想起我們的平行時空玩笑。
後來久久一次聚會時,如果有人聲稱自己確實記得什麼事情,其他人卻不記得,我們便笑說那人是「從平行時空來的」。
這一向是個玩笑,但偶爾,我會忍不住認真思索起這種可能性──我們每隔半年一年才見到彼此,如果我們真的從某一刻起悄悄變成了另一個人,又有誰能發現嗎?
我和小瑚從高中一年級開始漸漸熟識,認真算起,大約是十五、十六歲的年紀。
若要用一件事說出我們關係的隱喻,我會說是電影。我第一次開口和她說話,便是因為覺得她像極了八○年代電影中的女學生──純黑色的學生頭、清秀但有些憂鬱的五官,講話時慢條斯理的口吻;她穿上制服的模樣總讓我想到《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的小明。我們認識以後第一次相約出門,也是一起搭火車去台北看電影。我們對電影有著相似的喜好,湯淺政明、大友克洋(我們還一起團購了AKIRA的T-shirt)、王家衛、蔡明亮、岩井俊二、楊德昌……我們的其中一項樂趣,便是模仿楊德昌電影裡的人物說話。因為我總是說她像《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的小明,所以她會學著小明說:「我就跟這個世界一樣,這個世界是不會變的!」而我會學《一一》裡角色的口吻說:「真沒意思!你這樣說不就一點意思都沒有了嗎?」
高中三年,我們共同看過不少電影,我們到電影院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重映的《霸王別姬》;在學校時,我從書包拿出家裡找到的《猜火車》、《恐怖分子》DVD借給她,隔幾日後她再小心翼翼從書包拿出來還給我,像是某種隱密而慎重的交易。
如果不是後來我交了男朋友,我想她大概會是這輩子和我一起看過最多電影的朋友。
許多同學和老師都以為小瑚是個木訥乖順的女生,但我在那些我們共同看過的電影裡,明白小瑚性格裡反叛的一面──有段時間,她的手機桌布是《香港製造》。
一個人如何在電影中找到現實以外的解脫,那是只有一起看過電影的人才明白的。
大學學測結束後,我們一群朋友去環島旅行,我和小瑚在高雄一家深夜放映電影的咖啡店看了我們十七歲的最後一場電影──《醉.生夢死》。
大學放榜後,我們兩人都去了台大,在不同的時間點搬到台北。我們住得不遠,我住學校宿舍,而她就住在台一牛奶大王樓上。但各自交了男友、進了不同科系、有了生活重心後,也開始一年半載才見一次面。
每次見面,小瑚好像都處在不同的人生節點──這次見到小瑚時,她的頭髮剪得更短、染成金色;下次見到時,染壞的頭髮又已經剃掉了,平頭的她像是《青春電幻物語》中的伊藤步。之後每次見到她,她的身上便多出一些小小的刺青,日後又多了鼻環。不知是哪次見面,小瑚開始抽菸;後來小瑚的住處也從台一牛奶大王樓上搬到了學校的BOT宿舍。
關於小瑚的一切像是家具一樣,一點一點被她替換掉。
不過我們看電影的喜好倒是不曾改變。偶爾有空閒時,我會帶著一些食物到小瑚的住處,兩人一起窩著看電影。
大學一年級時,我們會躺在她的租屋處,台一牛奶大王的樓上,邊喝啤酒邊看電影──我們一邊咯咯笑著,一邊學《南國,再見南國》裡面的高捷說:「又給我出紕漏!」後來台大電影節重映,兩人又為了聽林強的映後座談再去重看了一次。我們也會躺在她的租屋處,徹夜討論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感情狀況,之後在幾個高中朋友百般勸說後,她終於和前男友分手。
我原本以為小瑚的世界雖然改變了,但內裡總是一樣的──那個台一牛奶大王樓上的房間、追蹤女性主義與反送中議題的twitter帳號、spotify上的台語粵語歌單、午後或深夜的電影與啤酒、有借無還的吳明益小說、我們兩人獨有的怪異幽默感……
不過就在幾個月前,小瑚告訴我們她得了憂鬱症──那時我才意識到,在我只看著自己、只看著眼前電影的時候,在我身旁的小瑚的世界,其實正一點一滴的崩塌。
後來每次見到小瑚,她都在抽菸,有時見面幾個小時就抽掉兩根。有次朋友聚會,請她示範給我看到底要如何抽菸,她便用打火機點燃菸頭,說:「像這樣,把它深深吸進肺裡,然後再把它吐出來。」
我問:「可以輕輕吸一下就吐出來嗎?」小瑚困惑的盯著我。
我說:「如果知道對肺不好,為什麼還要吸進肺裡?」
小瑚和S面面相覷,然後說:「這樣才會快樂啊。」
幾周前,小瑚打電話給我們,說她最近自己待在宿舍,但獨處的時候感到很恐慌──她說水源宿舍的窗戶太大了,又不能封起來,她每次接近那面窗戶都覺得好恐懼。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像過去一樣,告訴小瑚我隔幾天晚上下課會過去,帶一些食物去找她,我們一起看電影。
那天晚上,我帶著水煮麵到她的宿舍,發現她的頭髮已經變長了,用夾子夾在瀏海兩側。她說她最近不太好,正在一封一封寄信給修課教授,附上她的身心狀況證明,希望他們能通融她一點完成期末報告的時間。
我問她,現在完全沒有辦法完成嗎?她說沒有辦法,她現在每天按時吃藥,但自己一個人躺著的時候沒有力氣起床,會想起很多讓她悲傷的事,然後不停哭泣。家人不知道嗎?她說有告訴家人,但是媽媽知道她得憂鬱症以後對她說,如果有天小瑚真的死了,她也不會太難過。
「我覺得我現在的生活像是走在一條繩索上,要走得很小心才不會掉下去。我想到這條繩索還好長,接下來還要繼續走完,我就覺得好累。然後我會忍不住想,如果我現在掉下去就輕鬆了。」小瑚說。
我看著她,當下什麼都說不出來。
那天晚上我們看了侯孝賢的《風櫃來的人》──我們坐在她的床上,把燈關得昏暗,在檯燈的昏黃微光下用電腦看電影。
電影放到一半她去上廁所,從浴室出來時,她突然指著窗戶說:「你記得你說過平行時空的故事嗎?這樣看起來真的好像另一個平行時空裡的我們。」
我看向窗戶上我們兩人的倒影,心裡一震。
在黑暗的室內,倒影中的兩人也同樣在回望著我們。那一瞬間,確實像極了兩個另一個時空的我們,正滿臉震驚地盯著此刻的自己──下一秒,小瑚把燈打開,倒影便消失了。我們面面相覷一陣之後不知道該說什麼,回到床上繼續看電影。
那晚臨別前,小瑚送我到樓下。十一月底的風開始變冷,我們裹著外套道別。
我想起小瑚剛剛說起繩索的故事,於是停下腳步,對小瑚說:「你剛剛說你的生活像繩索……我知道很難,但我還是很希望你可以繼續走,不要往下看,就一直往前走……說不定哪一天你會突然發現你已經到地面上了,然後繩索已經在後面很遠的地方……反正要記得,如果有任何事都可以找我們,我有時間都會來找你。」
小瑚說好,然後我們揮手道別。
至今我仍然偶爾會想起那個晚上,我們兩人的倒影在深沉的黑夜裡,透過窗戶回看著我們的樣子。
不知為何,我覺得如果有平行世界,或許也就是那樣了──某個時刻,透過倒影看著自己,看見所有迅速崩塌又重建的過去、現在、未來,所有此刻以外的可能性……
我想起曾聽有人說過,每隔七年,我們身上的細胞都會全部更新一次。
如果這是真的,那麼二十、二十一歲這年,或許便是我們的崩塌之年。我們熟悉的一切都開始迅速崩塌、重建,而我們站在其中,看著一切發生,還不知道自己將要成為什麼。
只是無論在任何一個時空,我們有沒有可能承接住破碎的彼此?
我們能不能在她身邊的事物向下坍塌之前,代替她向這一切說,請再給她一點時間。她會好起來的,在那之前,請再給我們一點時間。
然後,在我們再次睜開眼睛之後,或許會發現自己已經乘著忒休斯的船,回到原本那個安然無恙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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