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比命盤更準
文學要自然野放
●周芬伶:
我寫小說早於教書,年輕時發過誓不當老師因而讀研究所,畢業後在報社當編輯,只為寫小說想多接觸形形色色的人,誰知趙老師當上系主任,幫我填兼任講師擬聘表,勉強上陣,剛開始很痛苦,因要講很多話,平常我很不愛說話。然而在汙濁的現實中看到清新無染的臉孔,感覺自己也被清洗,因而迷上他們。學生通常喜歡年輕老師,我則有星探般的眼睛,總能發現一些有文學天分或寫作潛能的人。跟他們在一起就像看到年輕的自己,或未來的希望,這種關係是較正向的,也極力保護讓它不變質,學生需要自己的舞台與創新,將他們的作品作為重心,因這是此時此刻的文本,作品比命盤更準,且不時改變命運圖形,我幾乎沒有漏看過他們的作品,如此相交幾年,就有多長的個人作品史,那也是文學小史︰而當面的細讀與點評,則是文學理論與批評的實戰;一種風格與聲腔的養成需好幾年,那是美學的形塑,因此不急最重要。人的品質跟作品一樣重要,透過讀書會與「詩劇場」的磨練,他們更能吃苦與謙卑。所以能通過「詩劇」的考驗,才算入門。每個人的發展快慢不同,快則三年慢至十幾年的都有。準備好才上陣,有問題的自然退出。五十歲之後覺得自己得到的夠了,應多幫助別人,自己一個人好沒意思,要大家或文學生態夠好,我們的文壇才更有希望。
參賽只是過程的一小部分,也不要太多,把機會讓給別人,出書看機運,出書後就掰掰,否則彼此都有負擔。幾年前還開了免費私塾班,只收兩班,以八年級後段班非東海的為主,現在浮出頭的有張馨潔、王仁劭、方郁甄、羅凱瀚、陳泳劭、盧靜涵、黃柏勳、涂靜尹、楊智傑……等,已出書的讀書會有黃茵、高博、黃家祥、祁立峰、蔣亞妮……等,台中文化訊息較少,希望能夠相互交流。但一半因疫情,一半是心情,已經停止活動。
以前以為這樣沒問題,但對於一個把學生看得太重的人,這樣子做有點偏頗,以前寫作常為學生而寫,第一篇散文〈小大一〉即是為學生寫的一封長信,之後,為了一起奮戰,一日也不敢停筆,寫得一定比他們多,這種「聖母病」對彼此都沒好處。
當我醒悟這點,我們的距離拉開,關係沒那麼緊張,而我要為自己而寫,多想自己的成長,那更不急了,如真沒什麼想法,不寫也可以,或寫了不發表也可以。以前我總想鼓勵他們寫作,因為文學是一條可長可久的路。現在我還看不到路在哪裡,鼓勵太多等於害他們,收學生可說算告一段落。
阿盛你在很早就設講堂,也出許多作家,作家老師跟學生的關係有何不同?能維持長久的關係嗎?有人主張創作無法教,你是怎麼教的?
人文學科的傾斜,紙本的危機,因疫情加劇,三年來,乾坤大挪移,大家都要去學半導體或當公衛戰士,追劇的棄書,頂尖高中幾乎廢文科,而我們的文化政策不知在哪裡?韓日是科技大國,文化藝術成就同樣亮眼,台灣為何要自廢武功?當世界的目光擺在台灣,現在是晶片,未來會看那文學藝術呢?文字是文化的晶片,晶片需升級,文字更需要,它決定你的思考與表達能力。我們需要此時此刻的文學,新人不一定文字新,老人也不一定文字老,文學就需要自然野放,老中青都有才健全,這樣的百花齊放才是盛世。
文學興盛還需要良好的批評環境支撐,以前有批評雜誌、大幅書評版面,好的批評家是時代的良心,但現在書評變公關文章,詮釋權轉至學術圈,而論文先捧後殺,跟時尚一樣變化迅速,文化與跨域研究將文學沖淡至無有,過度都是不宜的,我相信另外存在一公平法則,會將浮於表面的評價水落石出。
鼓掌喊加油,
還好不至於顧人怨
●阿盛:
真巧,我年輕時也不想當老師,是覺得自己不適合,很單純的想法。自報社離職後,朋友建議不妨開辦一個現代文學私塾,稱「寫作私淑班」,是以學生立場命名,意思是要他們私下學習各家之長,不必單聽我的看法。
人們大可不必將「教」字定義得太窄,甚或將之理解為單向灌輸。教寫作與閱讀當然是完全可行的,學習者修行在個人就是了。教學之事,誰怎麼主張都有理,可互相提供參考。我的方法是,適性引導、察覺潛能、給予意見。我將自己定位為報路者、伴跑者、提醒者或鼓掌者,與學生的關係,彼此較像是同好朋友,寫作齡、年齡有別而已。
學生們來自各行各業,年齡不一,各有專長,各有個性,該如何教才好呢,文學是我們的最大公約數,所以,課堂上只討論作品、交換閱讀心得,私下閒聊時則不拘束。近三十年來,如妳所說,我的小友成為作家的有許多,但也得強調,我能教給他們的畢竟有限,他們的寫作成績都是自己努力得來的,我是見證者,見過他們在寫作路上的行進腳步,或慢行,或快走,或停頓,或顛躓……望著他們時,我與你一樣,依稀可看到自己或同儕年輕時的身影。
我不要求每個學生都從事寫作,閱讀一樣重要,閱讀者與寫作者同位階,有些學生真讀了不少文學書,他們讀過的,我未必讀過。我曾開列好多書單給學生,用意正是希望他們多閱讀,藉以延伸自己的視界、聽聞、思考。寫作之前是百感交集的內心翻滾,閱讀之後是百感交集的內化領悟,都有助於豐富心靈。
台灣的文學獎,確實提供了不少機會給文青們,我會鼓勵學生參賽,同時希望他們平時多磨筆多讀書。數十年來,文學獎的正面影響相當可觀,許多優秀寫作者都藉此舞台展現了才情,持續努力卓然成家的有很多,包括我的多位小友。可以說,民間企業團體主辦的文學獎是台灣現代文學發展的主要推手。
一般總說「盛世收藏,亂世黃金」,這是偏向經濟面的概約講法。文物收藏者,可能在意的不是藏品的文化歷史藝術內涵,而是意在投資,收藏風氣盛,未必就可以稱是盛世。比較寬廣的觀點應是「盛世文藝,亂世武力」,盛世,文藝自由發展會廣受重視,亂世,武力威脅恐嚇會不斷增強。
寫作閱讀無所謂新舊潮流,今人古人的作品都該讀,老中青各自努力就是。私淑班自一九九四年開始,幾個當初甫離校就業的小友,如今已經當阿公阿媽了,仍有來往。也有不少小友真是長期看著我女兒長大的,他們同時看著我滿頭青絲逐漸轉色。而,一萬個日子以來,與文青們在課堂上激盪腦力,我也獲益良多,我確實在教學過程中向他們學到不少新知識、新觀念、新作風,因此不至於成為顧人怨的頑固長輩(最好是啦)。
退回兒童╱完成自己的年輪
●周芬伶:
年紀有了,得面對年老的問題,年輕時想著趕快老,那麼就可不用在意容貌與保養,那時打扮起碼大一、二十歲,現在則減一、二十,這不是裝年輕,而是心靈與意識跟想像不同,五十左右常感到老去,那是女性荷爾蒙的作用,生理性別的小死。過六十的心情是倒回青少年期,特別叛逆、愛哭、愛生氣,喜歡的東西也一樣︰古典音樂加搖滾混搭、草莓奶油蛋糕、牛仔褲、運動、花花朵朵、動不動就跟人絕交(明明沒幾個朋友),你可以說這是種退化,七八十歲退回兒童,但這種變化在你身上發生,還真的很奇妙。年齡歧視非常嚴重,主要是年輕人急著成熟,熟齡卻年輕化,兩者一定起衝突。現代人只要會保養,活百歲不難,跟一百歲比,二、三十歲還在兒少期,六七十正是水火並濟的成熟之年,可利用這二度青春作一些心靈改造,因為我們的世界將有大變革,以前是一年一變,現在是一日一變,你無法預測明天會發生什麼?
以三年疫情來說,我們隔離不動,世界卻加速前進,我們有了自駕車,星鍊、核融合、ChatGPT……如果未來AI可寫論文,搜尋的大運算直接給你答案,人還能作什麼?人文學科需要打掉重練,以實作、創新、數位、跨學科……為主,許多人對未來悲觀,我沒時間悲觀,因我得換新我的腦袋:疫病不完全是壞的,它讓我們的意識更想超越現實,小孩每病一次,智慧更長一分,為什麼人老怕病呢?災病動員我們全身免疫細胞大對抗,戰勝就會增長智慧,像年輪一般印刻著,我們身體有生長細胞,也有自殺細胞,生與死是共同存在,多愁多病可能早死,但也可能是高智慧者。
不必多想生老病死的問題,只要在老死前完成自己的年輪就好。
阿盛你的樣子跟年輕時沒什麼變,您是如何保養身體,對生老病死有何看法?
悲傷是鴉片╱什麼亞蘭德倫
●阿盛:
妳說的「退回兒童」,也許是指心理狀態,那真的有可能。妳認為需要「作一些心靈改造」,頗有道理,恰合學到老的古訓。妳對未來不悲觀,也有道理,悲傷是鴉片,會使人上癮傷身。這些年,每次回台南,都發現有許多年輕人還真的很成熟,他們多半有高學歷,願意離開舒適圈,或務農務工,或參與社區改造,或義務服務鄉里……拋掉老舊的職業階級分類觀念,認真發揮創意,利己也利他,這確實值得學習。至於妳形容的「過六十的心情」,此亦人之常情常理,有人性溫度,我多少能懂這種「倒回」的原由,所以,課餘聊天時,若是要我猜答前中年女性小友的年齡,我說出的數字都不會超過二十九。
我確信科技非萬能,人臉識別、太空星鏈、人工智慧、火星移民、可控核聚變……等等,是會改變一些什麼,也許變好也許變壞,取決於人性作用。美國科幻雜誌《Clarkesworld》暫停接受投稿,就是因為有人利用科技使壞。當然,人工智慧肯定也會被善用。老天(上帝)若不出手改造人類的胃腸,人性就一直無法改變,而人性善惡永遠都在互相拉扯,我們只能期盼性善發揮的力量更大一些。唯有老天真的萬能,他手上的馬克杯沒拿穩溢出幾滴木瓜牛奶,地球上某地區就會發生洪澇,他不是故意的,他很忙,還得每天抽空刪除幾十億封求發財求發達的祈禱電子信,難免偶爾會失神。在他眼中,人類如果不自作孽,還算可愛,值得疼惜保護,一定會讓他們瓜瓞綿綿。反之則難說。
我缺乏養生的概念,幾十年來幾乎天天外食,隨便填肚子,吃得少,所以瘦(大腹油添,小腹油減),沒特別考量營養問題,也不愛吃補品。甚至連普通的保健常識都欠缺,無知到令他人生氣的地步。
但我還是天天都有認真嘗試改過自新。我常去看海、四處漫步、放風箏、跟小販聊天,那有益身心,既減少紛擾、憂愁又增加體力、識知。到海邊獨處,很好,可以放空,放空就是充電。有些小友要求跟著去,我沒答應,因為那等於帶了一個移動式廣播電台去,他們都有臉書與群組。我沒有臉書,也不用line,雖有「寫作私淑班新聞台」,都是義工在幫忙處理。前陣子被迫勉強接收了女兒第N次淘汰且賣不掉的智慧型手機,但功能設定與前此用了幾十年的智廢型手機大致相同。
目前,視力普通,聽力普通,體力普通。瘟疫蔓延期間,分兩次拔掉四顆智齒,居然毫無痛感,或許是因為智力降低了四分,知覺遲鈍了。然,年輕時的模樣已經走樣多時,早就是一隻白頭翁了。有幾個奇葩小友,總是開我玩笑,胡亂取別號,什麼「不老男神」、什麼「中和劉德華」、什麼「中和亞蘭德倫」……我甚是讚嘆,原來眼前就有這麼多天才兒童。我將這些可佩的天才兒童列入阿諛列傳,其中佼佼者有四,分別號為狀元榜眼探花傳臚。
妳說:「只要在老死前完成自己的年輪就好」,我的理念與妳相同。人生一世,總得盡力完成「任務」才好回去交差。至於年輪多少,老天安排的,誰都不知道,反正年輪一定是圓的,那就好。(上)
阿盛
本名楊敏盛。一九五○年生。台灣台南新營人。東吳大學中文系畢業。曾任職報社十七年,現主持「寫作私淑班」。著作有散文二十三冊、長篇小說二冊、歌詩一冊。另主編散文選集二十二冊。
周芬伶
生於屏東潮州,大學在台北,之後到東海讀研究所教書,中間作過三年報社編輯,超過四十年居住在台中,北中南都住過。現為東海大學榮譽教授、自由書寫者。寫過的書、得過的獎記不清,因寫完就不想回顧,望此後只寫自己記得的書,或過不寫也行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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