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摸一排排書脊,上面布滿了歲月的痕跡和愛的指紋……上國中的那年夏天,天地初啟,渾沌不明,該愛女生還是男生,還弄不清楚。那時曹麗娟還沒寫出《童女之舞》,但我已遇見我的「鍾浣」。上課時我總愛偷看陳瑋彎曲的睫毛,以及她在籃球場上跳投時馴鹿般小腿。也許是偷看太久了,下課後,陳瑋便直直走到我身旁。那天起,放學後她每天陪我走路回家,輕快的步伐宛如美妙的賦格,來來回回於市場和孔廟周圍,上上下下於淡水河堤邊,回家的路似乎總是走也走不完。那時是止不住的心悸,腦中還殘留她在球場跳投、奔跑的畫面。
馴鹿出沒於冬季之夢,我的心事如堆砌著廢棄物的河流。童女在公車上書寫給戀人的情書,卻從未寄出,越積越深。
只是喜歡陳瑋投籃時跳躍樣子的女生不只我一個,皆大歡喜或不歡喜,瑋的女朋友後來也不只有我,班上隨時有人淪陷,空氣裡總飄散著流言,我能做的只是懷念自己是第一個,而不是上一個。
少女情懷如詩,而不想陳瑋時,我開始讀起小說。在作文課上模仿課本裡黃春明的筆觸,寫起短篇小說,老師竟當著全班同學前朗讀我的習作,膨脹了我的哀愁,也膨脹了我的自信。
但開拓我情感想像的是書店裡買來的白先勇:《寂寞的十七歲》和《台北人》;尹雪艷與一把青。尹雪艷總也不老,活在男人意淫的那一桌賭局;書中的朱青仍是新婚的高中少女,戀人墜機失事時,我隨她肝腸寸斷。蛻變為少婦後,她慵懶地唱著〈一把青〉,妖嬌裡盡是我未能理解的滄桑。
而少女畢竟是少女,真正情竇初開的情感教育來自於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孃》。此時我已脫下青澀的白衣,換上新鮮的黃襯衫。考上大學的哥哥領我翻找錄影帶店裡的日本經典電影。當一卷又一卷的影帶滑入錄放影機中,我開始迷上了山口百惠。其中有個鏡頭一直銘刻在心中:舞孃光著身子跑了出來,在陽光下跳躍,並且伸出雙手揮舞。電影的畫面打了馬賽克,舞孃的身體像是一團光點,彷彿天使一般,絲毫沒有情色感。
之後我買了小說,小說上如是寫道:「微暗的澡堂深處突然跑出一名裸女,像是要從脫衣場盡頭奔向河岸似的……她身上毫無遮掩,那是舞娘。望著她那伸長了雙腿的潔白裸軀,我的心底似有一股清泉流過,深深吐出一口氣後,不禁莞爾笑了。還是個孩子呢。發現了我們之後的喜悅,竟能使她赤裸著站在陽光下跳躍,並且竭盡全力地伸出雙手……」
「還是個孩子呢。」結婚多年後,我在書上畫下紅線,想起當年自己初初發育的稚嫩身體,彼時純真的戀愛感與羞澀,彷如泉水一般流過心頭,毛孔也輕輕縮了起來。大概是那個時候,我渴望戀愛了,經過男校旁會心跳加快、禁不住臉紅。
彼時塞在書包裡的還有租書店租來的金庸小說,我耽溺於趙敏聰明霸道,也喜歡王語嫣書呆子模樣的天真純情,幻想兩種體質在我身上交替。
除了讀小說,高中時我也加入了樂隊。原本每個人只能參加一個社團活動,但二年級我硬是加入校刊社,只因為哥哥高中時編了《建中青年》,帶頭反叛的少年後來寫了《迷路的詩》,長大後我在書中回憶自己的青春期:你們的荷花池與我們的小閣樓。學姊不知哪裡弄來了菸,第一次學大人吞雲吐霧,裝模作樣坐在樓梯上,拍下第一張「壞女孩」的照片。
這還不是最敗德的逃逸事件。更壞的還有陪小樓蹺課,周三下午第七、八節的社團活動課,小樓帶著我跳進垃圾場。忍受刺鼻噁心的臭味,拉開一旁運送垃圾的小門,彷彿逃離了女子集中營。而愛情又再一次在我們牽手跳躍時,混著複雜的氣味蔓延。
延續了國中開始的百合戀情,校刊社的活動則為我打開了眼界。我們採訪了民歌教母陶曉清,周末還曾和作家們相聚於紫藤廬,記憶裡是管管、袁瓊瓊與馮青。長得像胡茵夢,卻顯豐潤性感的學姊還找了曾經編過《附中青年》的詩人羅智成教我們編輯實務。能與作家們談詩論藝,並且仰望他們閃耀的光芒,大概是中學時代最令人目眩神迷的事了。
除了校園裡的愛情,在校外,每個高中生都迷上了救國團的夏令營。營隊結束後,沒有手機和LINE的年代,我們靠的是公共電話、紙筆和郵差。接著相約在西門町的冰宮,窩在乾冰煙霧籠罩、七彩霓虹四射的冰天雪地裡,男女彷彿初次學步,手牽著手,一次又一次笨拙地在冰地上遊走。然而不知哪一年,這些仿如戀愛培養皿的冰宮,卻像飛碟一般,如真似幻,集體撤離了地球,只遺留在八○年代的記憶裡。
救國團、補習班,以及圖書館,在那個壓抑的年代,我們藉著學習的理由,燃燒青春、偷渡愛情。而我與異性的初戀,就在補習班狹小侷促的空間裡發酵。原因是除了黑板,男孩們偷看的,無非是周遭的制服女生;M在上課時投來眼神,在下課等公車時傳遞紙條。
解脫了髮禁與制服,在學長姊精心安排的迎新舞會後,許多人引領期待的是戀愛的學分。而對我們這些在高中時已經偷跑的學生而言,舞會只是狂野的運動,也是熟悉西洋音樂的另一塊滾石。
只不過愛情從來都不是一成不變的事,永遠都有競爭者,上大學後,我們開始體會戀愛時的貪嗔癡。直到畢業後的九○年代,我在計程上聽到李宗盛的歌仍恍惚失神——「也曾傷心流淚,也曾黯然心碎,這是愛的代價。」
大三分手的那一年,我和M各自生活、各自戀愛。我也喜歡上另一個男孩,是和外校合辦迎新舞會時,該系的會長S。S留著一頭長髮,像極了當年流行的華麗金屬樂團歌手。而我的招式依舊只是抄寫詩句,託寄情書。
「我用手指蘸著月色□寫一封好亮的信給你□這時,你又在作些什麼?」
「是你走累了林蔭道□想找一張寬闊的椅子坐下來休息□睜眼俯視冷冷的地面□竟有片年輕 □小小的凋葉□也在□仰臉看你」
馮青的詩句,未曾廣傳,那是高中時與詩人們聚會,留下的詩集。
然而正當我寫一封好亮的信給S,終究發現曖昧不明的原因是因為自己是第三者,我害怕再次陷入三人遊戲,提早收拾情感,深夜將男孩送的鬧鐘,從四樓陽台丟向大馬路,等待清晨經過省道台一線的大卡車,將它壓得屍骨無存。
早上我望向馬路,已不見鬧鐘殘骸。我突然覺得從國中開始累積的暗戀廢棄物,一起被輾平了。
相愛的時候,我和M一起壓馬路、看電影、跑影展。大四復合的那一年,M說對方像是電影《致命的吸引力》,黏稠得讓人窒息,還是跟我在一起輕鬆舒服。
我們最愛的電影是《布拉格的春天》,M說我像薩賓娜一樣捉摸不定,我卻鍾情於特麗莎對愛的義無反顧。更重要的是我迷上了米蘭□昆德拉。我一直把小說焦點放在托馬斯的多情與無奈,以及特麗莎的純真與癡情。多年後重讀,才知道「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指涉的其實是佯裝對愛情灑脫的薩賓娜。
而M終究選擇和「致命的吸引力」在一起,我則飄洋過海到了美國南方。海灘與爵士樂,小布希與柯林頓,繁榮而不知幻滅的九○年代,即將破碎的泡沫經濟。
我亦試圖了解美國複雜種族問題而閱讀黑人民權領袖麥爾坎.X(Malcolm X)的書,同時流連於校外的舞池:白人、黑人、拉丁美洲裔、亞洲人,唯有在音樂下融為一體。
在機場,我曾遇見前往波斯灣戰爭眼神茫然的美國大兵,素昧平生、閒聊幾句,突然要我留下電話號碼給他,彷彿那會多給他一些生存的希望。而彼時我也遠離了故鄉台灣,避開了為台灣種下惡果的黑金政治關鍵時期。
一九九四年回到台灣,一切看似歌舞昇平。離開台灣前的台中五期重劃區建案也正在收成。離開前交往一年的男友W,卻變得可有可無。留下的,是他寄給我的卡帶和信。曾經反覆播放的〈你在他鄉〉、〈中等美女〉已經不再令我流淚。寡情是我,只因為出國那兩年我的感情多變。留在台灣的他,心情或許有如遭遇兵變。
我將生活重心放在蒸蒸日上的工作前景:公關業、有線電視、傳播業全都風生水起。只不過繁榮的背後似乎有股巨大的隱憂,那是出國兩年所忽略的政治氣氛。《一九九五年閏八月》煽動了戰爭預言,朋友之間紛紛有人辦起了移民。而我卻陶醉於九四年底的市長選舉——「希望.快樂.陳水扁」。我們渴望政黨輪替,我們相信台灣的春天真的來了。
忙碌的公關工作讓我無暇於戀愛與讀書,但是脫下高跟鞋時,偶爾我仍會拿起小說。同樣待過公關公司的朱少麟寫了孤獨迷離的《傷心咖啡店之歌》。穿著套裝、背著公事包,廝殺於上市公司會議桌前提案的我們,很難在表演之餘分辨出誰是你的同類,誰會為了一本小說遞出辭呈。
事業成功的魅力實在太大了,沒空戀愛的我只好模仿《徵婚啟事》,多次戀愛不能修成正果,但或許結婚這件事可以速成。我一邊瀏覽「應徵信件」,一邊排定客戶和約會的行程。當人選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下兩人,一位是我未來的先生L君。排除他人的原因是:家住台北,是個醫生,且對方看我也順眼。我才意識到:用最務實的條件點餐,婚姻可以像是麥當勞的得來速,省去了意亂情迷與相愛相殺的反覆糾纏,L在第五次約會時跟我求婚。
只是在這個時候,我剛好讀到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讀到渡邊和直子散步於雜樹林中,直子提起了一口會失足掉落的井,渡邊說:「妳就一直跟著我好了。」可是直子卻覺得自己不可能一直跟隨。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像直子,始終是一個情緒起伏過大的人,不像L這般穩定踏實,或許也無法一直跟著他走。可是L聽完,只平靜地跟我說:「我覺得妳想太多了。妳會想這麼多,表示妳很愛我。所以我們還是結婚吧。」
這便是先生的結婚宣言。
收拾了過多的雜念,我們奔波於買房、拍婚紗、訂喜宴,也許是太過新奇陌生,我們竟沒有為任何瑣事爭執。
一九九六年三月:台灣第一次總統大選,台海發生飛彈危機,我和L先生步入了禮堂。
而我和書以及書店的緣分,始終未完待續,一如我手上握著的《一千零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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