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是一場浩大的工程
在決定要找黃麗群合作之前,郭英聲先把能買得到的書都買來了。甫出版的新書《感覺有點奢侈的事》簽名限量版,他更是一口氣買了三十本,見到面他立刻向黃麗群抱怨,三十本都只有簽名,沒有祝福文字,手氣極差。黃麗群則坦言,一開始聽到這採訪邀約,本來是想禮貌性地見個面,然後好好拒絕的,誰知道一到郭英聲的辦公室,看見那一落已經被讀過的書,就開不了這個口,回憶工程於是展開。
郭:我一開始知道採訪者是麗群,就去買她的書,不過還有兩本舊作沒買到。
黃:我自己手上也沒有。
郭:這本書的第一篇文章就害我大哭一場,因為談到爸爸。
黃:我印象深刻是老師有幾次說出了他的秘辛,但又不能講。
郭:我有陣子看到黃麗群很害怕,她把刀子從刀鞘裡拿出來是非常俐落的。
黃:訪問之前我有點害怕,想說老師是不是有點怪癖,但他很會照顧人,很親切,很真誠,很多時候,人經過些生命經驗,那個真誠就會被磨掉,或是退到某個地方,但老師身上沒有這種改變。我覺得老師的好處是對人很尊重,他不會任意地讓他的怪癖造成別人的困擾。我的個性不太好,會容許我的怪癖造成別人的困擾,我為此深感抱歉,我有在改進。
做採訪那麼久,看多了這個環境,不是每個人都會那麼認真地對待其他的人,也不是每個人都會那麼認真地看待自己做的事,可是郭老師跟季敏姐,他們是很慎重地在對待別人跟對待自己,這是很少見的事。
郭:麗群很會問問題,現場氛圍是讓我敞開來說的。我想講的很多事情中有很多人都還在,我總怕會傷害到別人,或是傷害到我母親。所以那些不講,其他是百分之兩百都是真實,麗群的文字很真實,沒有誇大。訪問到後半段時有點卡住了,我說了一些自己很personal 的東西,說得相當感動,有點小哭。對採訪和寫作的麗群,這樣非常不容易,我給她的限制挺大的。不過,我覺得我們有某種精神狀態上的類似,例如說荒涼。有時候會在我們的作品裡,看到很深很遠的荒涼,自己看都有點慌亂,寂寞的不得了的感覺。我們搞影像的人,很多語言跟想法都在圖片裡,常常覺得再講多餘。所以我的作品裡很少有清楚的名字,只有時間跟地點;那對我來講,是內心的紀錄。大概從來也沒有多給影像一些可能性,影像對我來說,就是獨立單純的感覺,裡面會有的更多的想像,我不會去多做敘述跟解釋。
而這本書,我也想讓讀者發揮很多的想像空間,完全不用看圖說故事,書中也沒有去解釋太多,文字跟圖片都不過多。我個人也喜歡用簡潔跟單純的方式去看待問題。大家自己在閱讀過程,就可以自己去找文字跟圖片的關係吧,或者呼吸的快慢,心跳的快慢。千萬別在這本作品裡認識郭英聲,這只有一部分。有意無意地,我希望不把自己弄得太清楚。
旅行有時候就是生活本身
旅行佔據郭英聲很多的時間,與創作跟生活皆息息相關。他的工作室裡充滿了各種稀奇古怪的物件,光是手邊放著好幾付眼鏡,大型防潮箱裡則放著他不同時期使用過的相機,一旁也有他喜歡的玩具槍,對談間,他將買自比利時的鐵皮機器人轉上發條,機器人便在眾人的注視中,一步步走向大桌中央。
郭:我大約在三十一、三十二歲時去了伊斯坦堡,那是個臥虎藏龍的國際港口,非常混雜,充滿各種可能性,比起我過去去的其他大港口,伊斯坦堡都更充滿神秘感。我記得曾在某個賣小物件的店面,第一次試了鋼筆手槍,差一點把它買回家,那用的是點二二,最小的子彈,但可以把一本電話簿打穿。附近則是一家很有名的澡堂,一週有一天開放給女性使用。
那天回旅館,我把所有的東西攤在桌上做整理。我大概二十幾歲時離開台北到歐洲,六、七年間大概去了三十到四十幾個國家,那天在伊斯坦堡,心裡產生一種很奇怪的失落感。去了那麼多特殊的地方,待了那麼多城市和旅館,那個晚上忽然覺得特別寂寞,打開電視是黑白老片,不是北非諜影,講的是土耳其語,我也聽不懂、看不懂。在那邊待了四天三夜,特別感覺寂寞,特別失落。
我人生裡住過的喜歡的城市,巴黎、東京、台北,在美國待得時間不長,住過紐約跟舊金山。我曾經在巴黎有房子,一九九八年把房子處理掉、銀行戶頭結束掉。旅館住過太多了,去年去了比利時,住在安特衛普的 De WitteLelie,我還蠻喜歡的,每個房間有各自的特色,好床、好傢俱,掛的是真畫,讓人覺得很舒服。歐洲的旅館都很有特色,但服務不是很好。我覺得如果要旅行、要享受的話,還是亞洲,尤其是阿曼集團把整個服務的標準又更往上拉。
黃:我喜歡美國俄勒岡州的波特蘭,在那邊住過三個月,是個宜於人居的地方,size 剛好, 有很好的美術館跟自然環境,很不錯的藝術家社群,很好吃的生機食品店跟罪惡的甜甜圈店,還有全世界最大的獨立書店Powell's City of Books。那是個非常自由派的城市,充滿遊民與嬉皮,民主黨大本營,我去的那年正好是歐巴馬當選的那年,大家都支持歐巴馬。城市不是很大,交通路程跟方式都剛剛好,而且還是個免稅州。
郭:我對巴黎的印象,也是有很多獨立書店,除了河邊的莎士比亞書店外,影像書店也好,複合式書店也很好。在七○年代中期,盧森堡公園附近有家專門賣中文書的書店,我的茅盾、冰心、魯迅都在那邊看的,書印得很爛,但非常便宜,也是那時候才開始看懂簡體字。我念的巴黎第八大學非常自由,一進門,學校大門就掛毛澤東跟切.格瓦拉的照片。
資訊跟台灣可以接收到的完全不一樣。塞納河附近還有間很大的花店,窮學生時期會常常撿一些店家不要的花回家,河的對面是Taschen,各種藝術書都找得到。書店、咖啡館、小餐廳,我想是一個人能不能夠在一座城市舒服地生活的重要原因。
黃:我這年紀的旅行通常都是工作,工作很滿, 沒有什麼悠閒的時間,因為工作得常常出國,其實滿討厭的,不會有什麼興奮感。我有朋友以前在溫世仁的公司上班,溫世仁曾經說過,半夜醒過來不知道自己在哪裡的感覺很差,當時覺得真是奢侈的煩惱。後來,我其實就能夠理解這件事了,要整理行李,出去工作,還真不如坐在辦公室裡。也可能因為我不是個很喜歡跑來跑去的人,但跑來跑去又其實是一個住在島國的人所必須的。有沒有邊界、有沒有疆界,是有差別的。如果你是歐洲人,你會感覺到你對於自己的國家有邊界之外的想像,會出國到其他的國家、其他的地方。
但對於我們,好像沒有陸地的邊界想像,因為陸地的邊緣就是海,而台灣人其實也不親海,國民黨搞海禁,我們的海岸甚至很多是不能接近的,這兩者的感受性其實不大一樣。同時,我很宅,如果沒有必要根本不想出國,甚至連門都不想出去,購物網站二十四小時就可以把東西收到。這是一個很適合宅的國家,但,也不要太宅比較好。
郭:旅行對過去的我來說非常重要,跟工作、創作、生活有關,很多作品都跟旅行發生關係。關於房間的經驗我也有同感,尤其是跟林懷民他們一起出去巡迴,房間長得都一樣,只差在有時廁所在左邊,有時廁所在右邊,常常起床撞到牆。當時比較年輕,吸收力比較強,體力也比較好,在創作裡比較沒有去設定主題,大部分是種累積,去過,有些東西留下來,等到有天有事情發生,就把這些整理起來。
以前旅行過一些安靜的國家,後來變成戰區,非常感慨。而有些國家是隔了二十年再去,已經完全成兩個不同的國家,像西藏、印度,不同時代看到不同的風景跟變化,滿感傷的。
我現在也不太肯動了,在電腦前、舒服的情況下其實也都可以完成作品,也許我們很幸運,那個年代是必須走過來的,時代改變了人類的心情跟生活方式。不過我是一個很懶的人,不想為了展覽異常緊張,所以拒絕過美術館邀請的展覽。但許多以前沒想過要做的事,這兩年也都剛好發生,例如出書,我也在想說我是不是太敬業了。
黃:這不是太敬業,這是剛好敬業。就像錢永遠沒有太多,敬業這件事也沒有太多。但老師是很敬業的人,而且很認真。
郭:我也不知道,大概跟星座有關係,我一定要把事情做好。當我認真想愛一個人的時候,成功率也都滿高的,大概個性決定一切。剛剛談到邊界,我記得那時候從巴黎想去別的國家,拿台灣護照進出麻煩得不得了,邊界對我來說,很有感覺。
我二十五、六歲左右曾經跟幾個外國朋友想一起去比利時,就只有我的台灣護照過不去。後來一個西班牙朋友說,讓我們開四十五分鐘到一間咖啡館, 就一定過得去,從那咖啡館前門進去是法國,後門出去是比利時,後來,我去叫了一杯咖啡、上廁所,就從後門出去了。之後我有了外國護照,已經不需要蓋章這件事的時候,我反而就想蓋章,想留點紀錄,還特別去邊界找人蓋章,他們都覺得我在找麻煩。邊界是一個很好玩的東西。
定格流逝的時間之河
對談到了中途,工作室的另一場會議結束,郭英聲叫住經過的人,請服裝設計師陳季敏跟空間設計師胡德如加進來,給《寂境:看見郭英聲》的封面一些意見,他們討論得很細,從各種角度觀察。討論告一段落,郭英聲把四款書封放在桌上,對談期間還是忍不住偷瞄,經過長久的考慮和多方的意見參考,封面才終定案。關於這本書,對郭英聲而言,始終不只是一本書。
郭:人家看我是搞影像、搞創作的,創作裡,許多風格跟特色,其實必然是跟我從小的經驗有關。有人說我的創作裡非常沒有安全感,冷漠、疏離、寂寞也好,也許也都跟我小時候的記憶有關。五○年代充滿戰後的焦慮,我在日本的童年衣食無慮,但父親很少回家,我是由日本保母帶大的,經常都是一個人,第一個學會能夠跟人溝通的語言也是日文。我想,我有些作品不能被copy 的原因,是因為那個內在的東西是無法被copy的。我一直有不能夠介入社會和人群相處的困擾與障礙,某方面來說,對我是種災難,但也是不同的際遇,算一種得失吧。
小時候父親對我非常嚴格,也因此我和自己的孩子是很親近的,即使為了工作得常出國,也不太讓他們感覺到我不在。講一個非常自私的話,我想我決定做這本書,可能是為了我的小孩。
黃:我小時候就是無憂無慮的傻子,跟大部分人差不多,沒有什麼太戲劇化的部分, 郭老師比較戲劇化。他身上有一整個大時代的故事,反觀我們,都是小時代。寫作裡我不太喜歡寫個人的事,沒什麼好講的。如果從自己事情的小點,在寫作中想辦法鋪陳成「人」所關心的線或面,那對我來說比較負責任的做法。
郭:對於創作,我在拍的時候沒有目的,但長期下來,整理起來是可觀的,這也是我某種程度的創作觀。流行不會在我這邊,我也不會走進去。隔了很多年,作品的重量和份量也不會跑掉,這點我滿堅持;時間跟創作,甚至滿像信仰,一直持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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