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多前,在山中見著樹上有隻貓,轉瞬,貓好像去了風裡,不見身影,或是幻化成風?昨天上山,又見著一隻貓,牠踱步來到身旁。可能是聞到我剝橘子的香氣?我分了一瓣給牠。山風拂來,小花旁,我和貓一起吃著橘子……
「黑夜中有花開的聲音傳來,一朵接一朵。我起身開窗,看見山中遍地開滿玫瑰。」住在山裡的朋友阿元說起近況。
他說他看著玫瑰一朵朵發光,花瓣裡住著蜂鳥、住著蝴蝶……最裡層住著最熟悉的面容。「你的玫瑰花瓣住著什麼?」忽然,他拋來這個問題。
摺疊時光,對著一幅畫思索,畫和心說話,心也和畫言語,於是,對畫成了對話,甚至到了畫中世界。
也許,這和阿元多年前在課室裡看到新加坡藝術家陳瑞獻的畫作〈玫瑰無因由而開〉有關?
彼時,他一度每天晚上都試著往不同的路探索。「一直沒見著傳說中的花朵。一次次,我在路上,經過桃樹林、經過春天、經過海鷗、經過玫瑰、經過牛群、看見松鼠舞蹈、看見螢火蟲果屋……」他說的是閱讀陳瑞獻畫作和寓言之後的心中風景。
我在牆裡牆外教寫作課,常帶著陳瑞獻的作品同行,和學生討論。文學與畫作的課程,激盪出許多美感經驗。
陳瑞獻,祖籍福建南安,1943年在印尼蘇門答臘出生,先後在印尼、麻六甲和新加坡讀完小學,再升讀新加坡華僑中學,畢業於南洋大學現代語言文學系。六十年代起從事現代文學與全方位藝術,四十四歲獲選為法蘭西藝術研究院最年輕的駐外院士。
二十多年來,陳瑞獻一直隔海幫忙,寄來他的畫作,豐富了版稅用來幫助災區孩子的筆記書;同時,他也寄書、畫冊和寫作班學生分享。我帶著他的書到台灣各地授課,分送給學生和朋友。
在課室介紹他時,我們翻著地圖,尋找蘇門答臘,看著那從未去過的島嶼,想像他在漁村的童年。
有一年在他書中看見〈牧牛〉圖,牧童與牛隻擁抱。彷彿重新回到我出生的村莊,回到我牧牛的童年。學生也紛紛說起鄉間的回憶,說起相似的田野經驗。那堂課,我們臉上都有著畫中牧童臉上的純真微笑。
有些學生在不安的時候認識了陳瑞獻。
「大鐘的尾音已弱,卻一直在海面上掙扎前去,每一次都堅持傳到曾經有一艘船撞到礁岩的那個地方。」這是歷盡風霜的朋友常沉思的一則陳瑞獻寓言。
有時候,他的寓言來到心海,漸漸的,喧囂停下來,有著寧靜。
許多少年和朋友在夢要開展前,和我一起讀陳瑞獻。題為「我要有棵榴槤樹就好了」的畫作常引起共鳴,畫裡那側著頭坐在樹上的少年,似乎是我們共同的青春。
我只見過陳瑞獻一面。二十多年前,我們在新加坡相識,一個簡單的午餐,就著蔬果和麵包,像孩子一般的說話。談完之後,好像見著日出。
時光飛逝,時光也緩緩。
有一年我編書,收進他的文章〈野竹上青霄——記華中幾位師長的教誨〉。他引用唐朝詩人杜甫的詩句,點出青春時期的思路。他那些曾經逆風而行的故事,每每讓少年學生課後還來追問。
他的文字與畫作,構築一個心中的山,心中的海。他畫作常出現的不知名小花總愛看著我們。
有朋友懷想:他書畫中的蝸牛、蝴蝶、晨露、花圃、柿紅、蜥蜴……是心房裡的山路?那穿過書法文字田的八大山人是他寫給往日或是未來的祕語?
每一幅畫都是一個海洋,每一個字都是一座山。一遍遍地,隨著時光,我在課室裡說著遠方。焦慮、悲傷、禁閉獲得安靜與釋放。
他的來信是手寫的,一個字接著一個字,像是天空的候鳥飛過。今年春天我們首度以電子郵件通信。我謝謝他一直幫助寫作班。一日,接到他回覆手寫的信件:「能為天人菊工作是我的福氣。」
「福氣」兩字他寫來婉轉,我看了許久,不識、不懂。夜裡入睡前又再看一遍,依然不懂。次日,眠夢醒來,再看,恍然大悟,那兩字是「福氣」。
「為一朵花工作是福氣」,那天,我在日記裡記下這句話。
今年五月,我回到出生的澎湖海邊漁村。遇見一些少年,我說起這句話和這段故事。夏日,島嶼上的天人菊正開著,我們看著故鄉的花朵,耳邊聽見土地裡的綻放,遠方有船。
生活在移動。風景在移動。心在移動。每分每秒消失得特別快。有時繞著島嶼繞著風。有時繞著山繞著樹林。山無言,海無語。
一個月多前,在山中見著樹上有隻貓,轉瞬,貓好像去了風裡,不見身影,或是幻化成風?昨天上山,又見著一隻貓,牠踱步來到身旁。可能是聞到我剝橘子的香氣?我分了一瓣給牠。山風拂來,小花旁,我和貓一起吃著橘子。
想起陳瑞獻畫室的貓。新加坡友人說,2013年古樓畫室著火,陳瑞獻趕忙先救貓。
秋天,我們在課室裡看著陳瑞獻〈玫瑰無因由而開〉畫作。一朵玫瑰好像要穿畫而出?
寂靜中與一朵玫瑰相遇。那是神祕相遇。在孤獨中與自己的靈魂玫瑰相逢。
二十多年了,受傷的靈魂還在閱讀,夢遊者剛起身前行。心在花間漫步。
每個人的心中玫瑰都不一樣。花瓣裡的記憶也不同。
我想起數十年前,母親教我識字,她在沙上寫字,喚我看看,之後,海水沖去,不留痕跡。
我的心經過種滿玫瑰的園子,轉身就忘了。四周是寂靜。
玫瑰花瓣的最裡層,原來是母親的臉孔。
我們看著陳瑞獻畫的玫瑰。
那些畫中的玫瑰記述了閱讀者的心語。每一朵綻放開來都是一則祕語,因人而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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