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劇場,是以底層的勞動價值作為出發的文化行動……
這十多年來,因著認識北京新工人(一般稱呼為農民工)團體的緣故,每回前往北京,大抵不外前往外五環的「工友之家」主創基地──皮村,進行民眾戲劇的演出或工作坊,和「新工人藝術團」的夥伴們結為莫逆之交。今年春節前,並從微信的互聯中,得知他們每年在皮村舉辦的「打工者春晚」受到極大困境──因被莫名舉發而斷水斷電。
也就在去年,「新工人藝術團」難能有機會來台演出。「工友之家」創辦人之一的孫恆,邀我前往主持一項戲劇工作坊,為他們十五周年慶排練一齣《新工人史詩劇》。我一聽這邀約,心中的太陽漸浮升了!那長久對大陸新工人文化行動的召喚,再次鮮明的從我耳際傳到全身,我一口便答應了,但,帶著更多的期待。我說:「先不預設史詩劇或什麼劇……用十一天時間,完成一次完整的民眾戲劇工作坊,形成從個人到共同的共識後,再來面對集體創作的事情。」
孫恆。陝西大山裡長大,從開封市裡出門打工奮鬥的歌手。個頭不高,卻充滿幹勁與靈活的思維,身手永遠矯健。投入新工人的倡議事業,已有十五個年頭以上。他有一首歌〈想起那一年〉,我熟悉有加。是這樣唱的:「想起那一年,我離開家鄉,離開生我養我的村庄/今夜夢裡面,我回到故鄉,回到媽媽溫暖的身旁」,沒錯的話,這是他離家不久到城裡打工後,創作的第一首歌。 劇場開始於身體。但身體的表現須藉由得以輔助其表達的媒介。我們從「物件」去說個體的故事,並輪流登台建立自主性的身體,以此來做分享與討論。而後,是身體與想法的連結,也是說自己身體故事的另一個起始。如此一來,基本上建構了分組對於問題及問題意識的提出與對話。在過往的經驗中,這件事,相當具關鍵性,很多時候,也會因參與者的模糊而停擺;但,對於這個群體組合而言,卻沒有任何障礙。理由僅僅在於,她/他們是新工人的當事者與研究者,且有莫大的文化實踐動能。
呂途是團隊中的書寫者,長久做新工人的調研工作,足跡跨越各省分。他寫了三本相關新工人的書,其中一本是以新工人訪談為出發的《中國新工人──文化與命運》。我從中得到許許多多與工作坊夥伴們,延伸討論來日對外公演的內涵。當然,工作坊無法保證一齣戲的正式演出品質;但,卻是相當關鍵的一個起點。至少,它確認了每個參與者的身體裡,都有對這個充滿矛盾的社會,發出動能的能量。
因此我總是想著:「如果說:這是革命的預演,這革命在於翻轉新工人的價值取向;這預演,則落腳在劇場作為一項文化武器,如何展現既民主且集中的民眾教育內涵。」劇場如何能成就藝術性以外的社會改造功效,相信對於長年浸身於新工人全體生活改善的團體而言,是一項迫切的緊急命題。有一回,走路去參訪公社的「同心桃子園」,歡喜和我走在一起的路亮,問我這麼做戲劇的原因。
路亮是礦工歌手,從沒參加過戲劇演出或工作坊。我回答他說:「主流劇場和這個不平等的社會一般,總是將金字塔型的尖端,理所當然是賜給少數的菁英,他們通常也就是一般劇場裡稱的導演……但,我們的重要工作,便是要透過身體行動來顛覆那金字塔。」他似懂地點點頭。我總回想起,他下礦十二年,以生命的風險,換取生存工資的勞動生命。「我想,我們的劇場,是以底層的勞動價值作為出發的文化行動……」我說。
從新工人在城市中流離失所探索生存氣息出發;遇上的是,「打工春晚」時,種種在困頓中朗讀而出的詩歌;再到生產消費合作社的未來願景,這是新工人在現今中國大陸上,一趟漫漫的長路。就這樣,鑲嵌著「同心公社」字樣的石板,鋪在我即將暫時離去的眼前。這一日,霧霾暫離,陽光斜斜照在前方,像是導引一條朝向遠方的路。我回想起,也是第一回參加劇場工作坊的小馬,在分組練習中,放膽大聲的敘事語句,他睜大著雙眼的表情,留在我的心中。他說:「三十年前,改革開放後的社會說我們是『盲流』;現在則說我們是『低端人口』。我看,瞎說我們的人,才是低端人口吧!」
改革開放四十年了!面對三億打工者離鄉後流落城市,成為幾乎不受任何保障的勞動大軍;面對六千萬留守家鄉的兒童及三千萬跟隨父母在城市中流動的兒童。「新工人藝術團」與「九野女子民謠組合」的成員,唱底層的歌,組織「工友之家」,舉辦「打工春晚」,並以身體力行的勞作,在新工人間展開從權益追索到留守/流動兒童的教育與生活關切。如今,經過十二天民眾戲劇工作坊的共同對話,皆成為新工人生活(或史詩)劇場的成員,並準備邁向下一步的新工人戲劇表現。
「從未抵達,從未放棄」,我心頭說著。便也在心中回頭探索著,工作坊過程,如何在個人獨立表現的身體對話中,最終形成:1.以新工人離鄉而茫漠於大城市的經驗,關注他們下一代流動/留守兒童的問題。2.當下每年舉辦的「打工春晚」如何在底層工人間受到高度關切與期待,卻也帶來地方官僚,因想掠取更多的經濟資源的躁慮不安。3.「同心公社」的未來道路上,如何開展生產及消費的密切連帶與合作關係。
回想起初來乍到的第二天,大年初五,立春前的北京,冬寒。我與劇場的助理綱塏,來到北京八寶山的追思堂,在映真先生靈位前行禮。同行的還有「新工人藝術團」的孫恆與呂途。而後,當戲劇工作坊每日忙碌地開展時,我們的身體對話且及於團體內部……但,如何也將對話連結於映真先生的事業中!
我思索著,並思及1994年,先生交到我手中的他生平唯一的劇本:《春祭》上。那年,以「人間民眾劇場」的名義,曾在台北南海路藝術館演出,帶來很大的轟動。這劇本說的是,1950年代白色恐怖的深刻事蹟,聚焦的恰是:如今斜立於台北六張犁墓區中,201座地下黨受難者碑石後面的血腥故事。我提議,由全體參加工作坊的成員來朗讀,錄製成影像後,最後已呈現在「陳映真追思文藝晚會」中,作為壓軸的節目。
《春祭》的節錄朗讀,雖僅十分鐘時間,卻深具意涵。映真先生一生以左翼思想有機內化於小說創作中……僅有的詩篇是〈工人邱惠珍〉,以及僅有的劇作便是這個劇本。當這樣的相關1950年代台灣地下黨人的事實劇場,由彼岸新工人在歷經改革開放四十年,形成劇烈社會階級分化的前夕來朗讀,其意義連結了兩岸左翼民族統一的願景!
這是一場必將到來的相約,早在我出發前,就與相識長達十年以上的新工人藝術勞作者的約定。
我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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