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年春天,母親建議父親讓我回家準備考高中。記得我向文具店老闆辭行時,手微微發抖,內心欣喜萬分。父親騎老舊的摩托車來文具店接我,那一刻,我看到天空有點藍。我告訴自己:可以繼續上學了,終於可以回民雄了……
愛上一個縣市或鄉鎮,陷入感情的深淵,不能自拔,也是一種病吧。
我有幾個故鄉,我祖籍、出生、工作、居住的地方都是我的故鄉,其中嘉義、澎湖是我最迷戀的。1987年九月起,我在省立台灣教育學院(今國立彰化師大)專任,翌年年初我從嘉義搬到台中。雖然離鄉背井,但仍經常返鄉探望雙親,看心愛的嘉義。每次回來,當車子快抵達嘉義,內心總會突然激動,已經成年,竟仍像小孩一樣。如同每次我回祖父、母從出生以至青年時久居之地澎湖,飛機即將降落馬公機場時,心情頓時如海浪般湧動,浪花四濺。數十年來皆如此,如今已六十五歲,依然這樣沉不住氣。這也是一種無可救藥的病吧。就讓我沒救吧,別給我藥。
自以為對嘉義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均瞭如指掌,對嘉義的喜怒哀樂很了解,直到四年前才恍然大悟。那年年底,由於執行縣政府行銷梅山太和村的案子,須住宿、拜訪該村落,看到村落如〈桃花源記〉所述,與世隔絕,一塵不染,人間仙境,我遇到很多陶淵明。終於明白原來還有太多我所不知道的嘉義!我向太和村鄭重道歉,好歹活了六十歲,竟不知世上有個美好的太和村,而且還位於我的地盤嘉義境內,內心充滿愧疚。我所不知道的地方還真不少,四年前我壓根兒沒聽過樟樹湖、碧湖村、頂笨仔、金獅村,以及寒溪呢、生毛樹溪、塔山……近三年這些地方我都一一踏查、擁抱,而且不只去一趟。我對它們說:「對不起,來晚了!」
猶如跟一個人朝夕相處大半輩子,最後證明對他不太熟悉;跟嘉義相知相契數十春秋,最後發現對它不太了解。啊,嘉義,抱歉!我要改進,我要重新認識嘉義。
我從公立大學退休後,又於私立大學專任多年,兩年多前對私立大學的教育徹底失望,申請提早退休。退休後越覺得餘生可貴,來日無多,想趕快仔細端詳嘉義,想為故鄉做點事,先決定做兩件事,正好都與文學有關:協助母校嘉中籌建旭陵文學步道、書寫大阿里山區(包括阿里山、梅山、竹崎、番路四個鄉)。承租文化局旁救國團宿舍,幾乎三天兩頭就上山投入大阿里山懷裡。宿舍雖信美而非吾土兮,幾個月後,索性在市內買了「容膝之易安」的袖珍套房,雖不能「倚南窗以寄傲」,但東窗可以遠眺大阿里山區,感覺隨時可以看見、掌握我所要書寫的對象。必要時尚且使用望遠鏡觀察阿里山的動靜,諒阿里山插翅也難飛!購屋之前,跟內人表示住的地方若無法眺望大阿里山區,就沒有住在嘉義的感覺,怎能算是回「嘉」?
我很心急,想快馬加鞭踏查、旅行整個嘉義。唯有如此,才能救贖我的靈魂。最近閱讀張啟疆《旅行》一書,書裡有句話跳出來抓住我的眼睛:「活著,就是旅行。」容我稍微改變句意,在我餘生,旅行嘉義就是我的呼吸,我的生活,我的工作,我的作品,我的三餐。近幾年,我固然描繪了我所知道的嘉義,如奮起湖、梅山公園、天長地久吊橋、雲海、高山茶等;而我所不知道或者剛知道的嘉義也現身在我作品中,如頂笨仔、太平村、太平雲梯、隙頂、沼平公園、櫻花王、咖啡王子等。它們都生活在我詩中、散文裡,給我看,給讀者看。不論它們的喜怒,或是它們的哀樂,都是嘉義!
我在嘉義市及嘉義縣各居住很長一段時期。日治時代祖父親自監工建造的大宅院、鐵工廠、辦公廳座落嘉義市福全里(舊稱番仔溝),是我出生地。幼年時在此度過數年無憂無慮的歲月,婚後也在此住了幾年。這裡對我意義極重大,它已成為一個象徵。嘉義縣民雄鄉,是我的文學發源地,我一生創作就從中樂村出發。我在民雄住了約十一年。六十五年來,嘉義縣、市和我綿密相連,永遠無法分割。
來說說我與嘉義縣山區與平原相處、相知的狀況。少小時住民雄,怎麼也沒料到五十多年後會到民雄隔壁的梅山鄉田調、書寫,而且完成三十餘篇的詩、文,可以說是花最多心力書寫的鄉鎮。童年時過年父親曾帶我和兄姊來人山人海的梅山公園玩,之後似乎未再來此。怎麼也沒料到幾年前梅山公園現代文學步道的石碑刻勒我的詩。莫非老天在五十多年前就預訂了?梅山風景不但繁多而且絕美,造化鍾神秀,上帝把最秀麗的景色大多賜給梅山。近兩年我和縣政府的合作案「大阿里山區書寫」即包括了梅山鄉。九百多年前,蘇東坡被放逐海南島,見奇山異水,有感而發:茲游奇絕冠平生。再度住在嘉義我每隔幾天就上梅山山上,看到諸多山水、雲霧、森林、氣象,皆平生未曾經歷,也有東坡當年的感觸。如果你到碧湖村、龍眼村、太平村、太興村、太和村、瑞峰村、瑞里村等村落,風景們早就等著你,以便盡地主之誼。站在海拔一千多公尺碧湖觀景台,碧湖村準備了雄偉的山谷、雲海、玉山、茶園供你品味。天,伸手可及,因此李白和你都「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環顧四周山谷和遠天,飄飄乎如遺世而獨立。走進龍眼村「大山自在」民宿旁的一大片竹林,看見自己就是李慕白,就是俞秀蓮,飛舞林梢,追逐青冥劍。竹林就是武林。這裡是嘉義和雲林交界處,請勿「跨出去,一步即成鄉愁」。最近剛啟用的太平雲梯像橫跨兩座小山的一根281公尺的長弦,砰然作響。遊客在弦上來回走動,似有音符紛紛彈出。白天和夜晚的景色迥異,夜裡還可遠眺澎湖的花火。夜晚的雲梯更魅力四射,雲梯及附近的光和山下平原的光對話,我有一首描繪太平雲梯的詩是這麼結尾的:「山上山下的光開始交流/聊得很起勁/只有光/了解光」。巧雲小棧供奉龍王,這是小棧女主人巧雲的信仰,龍王在太興村修煉,每年夏末秋初會和遊客一起觀賞萬鷺朝鳳,真是全台唯一特殊奇景。太和的寒溪呢也是全台獨一無二,主人在廣大草坪打造了太極亭、八卦陣、四象陣、兩儀陣,凝聚了神祕的靈氣!我〈洶湧而來的綠意〉一文談到:「三十年餘前,『寒溪呢』開墾者受到小塔山(聖觀音峰)的召喚,涉過清水溪河床,穿越茂密的原始森林,披荊斬棘,抵達現在的『寒溪呢』所在地。歷經三十多年苦心經營,整地、植樹、開路、建造房舍,精心打造一個與美學、哲學、旅遊、飲食結合的風景區」。梅山的瀑布有兩種,一是瑞峰的水瀑布,一是瑞里的花瀑布——紫藤花瀑布。白色的水翻騰躍下,紫色的花亦翻騰躍下,流瀉一地,讓相機和手機驚豔。應接不暇,千變萬化的佳景,必須一一觸摸,用眼、心、腳去看;必須用鼻、嘴、耳去舔。已辭世的世界著名攝影大師卡帕(Robert Capa),偉大的戰地記者,留下許多稀罕、珍貴的戰地照片,深刻動人,他曾說:「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夠好,那是因為你靠得不夠近。」這句話我一直奉為圭臬,在我採訪、書寫、拍攝大阿里山區時,一直在心中迴盪。
朋友們知道我近兩年多上阿里山數十次,問我在深山中,在古木無人徑,在行到水窮處,有沒有想到什麼?想起誰?我說想起河合鈰太郎、簡吉、高一生、林國治!河合鈰太郎推動阿里山森林開發事業,簡吉籌組「台灣農民組合」為廣大台灣農民的權益熱切奔走,原住民人權鬥士高一生既是音樂家也是教育家,畫家林國治長期捕捉四季風貌各異的塔山,留下五十幅塔山作品。他們一生都和嘉義和阿里山血脈相連。阿里山芬芳的土地、水、草木孕育了他們,他們也為嘉義奉獻了許多心血,甚至犧牲性命。我在山裡並不孤獨,四位偉大的前輩都在前面默默引領我奮力前行。我特別想念簡吉,他是農民的喉舌,爭取農民權益就是他生命的全部,短短四十七歲的一生都在抗日,他沒有家庭生活,沒有個人幸福。最後,1951年三月,在國民黨槍口下結束可歌可泣的一生。我屢屢在阿里山山巔水涯望見他的身影,每當我快步追上去,想追隨這位嘉義親密好友,他卻消失了。他生前常進出阿里山,在竹崎、梅山山上建立農民運動祕密基地、聯絡基地同志、躲避日警追捕,不知他在叢林山路中穿梭,想起誰?想念撫養他長大的祖母嗎?想念妻兒嗎?想念嘉義苦難的農民?還是想念早年就讀台南師範學校的那一位簡吉?
當我的大阿里山區書寫迨近尾聲,縣政府職員希望我兼而寫海和平原。我立刻下山,方向盤轉向,往民雄、新港、水上、太保、六腳、中埔、大埔,遼闊的平原撫慰我的心靈;然後到東石、布袋迎接熱烈壯闊的海風,和蚵仔、玻璃高跟鞋相會。這裡僅談談我和民雄之間相契的故事。八七水災翌年,父親結束艱苦的養鴨事業,舉家從六腳鄉遷居民雄鄉,在大士爺廟斜對面中樂村76號租下店面,經營飼料生意,頭幾年財如曉日騰雲起,店裡天天顧客滿座。我常坐在店鋪門口大飼料袋上翻閱國小課本或者背國語課文,一面吃即將出售的麻布袋裡供雞鴨吃的蝦仁乾,因而長得頭好壯壯。初中時,開始瘋狂閱讀文學書及塗鴉,夜以繼日,不眠不休。鄰居江麗玉老師是我國小一、二年級的老師,常訂購書籍(包括文學著作)給子女看,也訂了《國語日報》,這些對我可真是彌足珍貴,承蒙他們慷慨,看完後大方借我。當我把書小心捧著,手微微發抖,欣喜萬分,如獲至寶。每一有新書寄來老師家,我有時等不及,和她子女擠在一起爭睹,感謝他們把我當家人看待,包容我的魯莽行徑。是江老師全家啟動了我一生的文學之旅,而教我整整三年國文的賀藩林老師則是啟蒙恩師,引領我前進。那時全台灣沒有人知道將來民雄會冒出一位重要作家,鼎鼎大名相命神準的柳相士也不知道,當然我自己也不知道。而我常想:那麼賀老師知道嗎?五十年前我念嘉中初中部時,他老人家是否窺見上課下課都埋頭塗鴉的我命中有五彩筆?
父親那時已不再經營飼料店,改租非店面的住家,正好在原來的店鋪後面,江老師住家隔壁;家裡仍延續飼料生意,不過已門前冷落車馬稀了。常覺得有巨大的冷風從客廳門口襲入屋內,颳進我生命深處。全家面臨冷酷嚴峻的命運,以至於兩年後我初中畢業,無法升學,只好到嘉義市一家文具店當送貨員,而念輔仁中學的哥哥輟學,二話不說去朴子養雞場當工人,負擔一些家計。我騎腳踏車送貨有時在街上遇到已就讀高一的初中同學,心情十分難過。二姊念華南商職,傍晚放學後要搭車回民雄之前偶爾來文具店看我,以台語問我:「阿佑,你好嗎?」我啞然無言。那時以為會以當店員、送貨員終了一生。我初中同學的人生即將綻放,而我連含苞的機會也沒有。我才十幾歲啊。我抬頭看到的天空總是灰暗的。大士爺!為什麼對我們陳家這樣?後來念高工時,看到王禎和小說中的一句話:「生命裡總也有甚至修伯特都無言以對的時候。」是亨利.詹姆斯的名言,不禁讓我想起在文具店寄人籬下低頭混一口飯吃的情景。
隔年春天,母親建議父親讓我回家準備考高中。記得我向文具店老闆辭行時,手微微發抖,內心欣喜萬分。父親騎老舊的摩托車來文具店接我,那一刻,我看到天空有點藍。我告訴自己:可以繼續上學了,終於可以回民雄了,回我深愛的民雄,回我的文學發源地。民雄沒有高山,沒有瀑布,沒有森林,沒有大河,沒有公園,沒有雲海,它不是「流奶與蜜之地」,卻是我心目中最美之地。這也是一種無可救藥的病吧。我們租的店面或住家很簡陋,室內沒有豪華的家具或值錢的設備,可我一生不能沒有中樂村,不能沒有民雄。
沒有民雄,哪有渡也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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