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向晚,夜幕籠罩,點起暈黃燈光的「四口之家」,巧妙地掩映在大樹的林蔭底下,站遠一看,這幢木造平房,前院坐擁一畦園圃,出現在綠蔭叢叢的森林,不僅沒有半分突兀,甚至讓人一時忘記,這是一個博覽會的現場。
素人起家:劉德輔的生存之道
寧謐的四口之家,有股難以言說的魔力,讓人紛紛留步。不過,這個使人留連忘返的空間,兩年以前,當策展人劉德輔選定它時,還是一片荒地,四周是高低起伏劇烈的壕溝與土堤,以及一株株拔地而起的大樹,破碎的空間條件,並不受多數策展團隊的青睞。
然而,劉德輔並不是什麼專業的建築師或景觀設計師。過去以攝影為職的他,也曾以時尚攝影在業界大鳴大放,只不過,無形間也在鼓吹消費的攝影工作,與長年關注環保議題、茹素的他,理念相違。2009年是重要的轉捩點,因為聽見臭氧層破洞的消息,他毅然收起自己的攝影棚,從燈紅酒綠的台北,搬到東岸,想在台灣最後的淨土,尋找一種人與自然長久共存的生活方式。
重視農作物與生態環境平衡的有機農業,為劉德輔指引出一條新路,此後,他又投入學習自然農法、生物動力(BD)農法,甚至是自然建築、樸門永續設計等建築工法,種種門道,都環繞著環境永續展開。久而久之,他的身邊也群聚起一批以身作則、積極倡議環保的人。
因此,當劉德輔與2位好友,以「永續家園」的概念向公部門提案,缺乏專業建築師背景,形象更像公民團體的他們,屢屢遭人質疑:這群素人,真的有辦法蓋出一棟房子?
雖然劉德輔信誓旦旦地宣稱:「永續家園是很理性的。」但好比不採用傳統的磚瓦,而想以木料、稻稈、黏土取代,種種創舉均遠超一般人對於公共工程的想像,因為這個緣故,四口之家的案子兩度被砍,幸而許多設計師大力支持,終於被保留下。
「如果沒有這群人,那花博就沒有靈魂。」台中世界花博設計團隊設計長吳漢中說,「因為,花博裡最珍貴的,不是花花草草,而是有一群為土地努力的人。」
經過劉德輔的號召,四口之家整合8個公民團體與2個合作社,約70人的力量投入,建材上,唯有地基使用到傳統的鋼筋水泥,結構體則採用柳杉木,牆面則以農業廢棄物的稻稈做成的「稻稈捆填充牆」組裝,同時融入能源再生系統、雨水回收系統、綠屋頂等設計,95%都是源於天然,可再回收的材料,由於沒有經過一般鋼筋混凝土建築耗能的鍛燒程序,排碳量降低38%。
說四口之家是台灣最前衛的一幢建築,並不為過,後來獲得「鑽石級建築碳足跡認證」、「倫敦設計大獎銀獎」等榮譽,應證了劉德輔的願景。不過,對他來說,這些榮譽不過是錦上添花,更重要的是,藉此實證了,確實有一種人與自然可以長久共存的生活方式。
「彷彿這10年,就在等著做這件事。」坐在廊前簷下,他發出滿足的輕嘆。
美學治理大躍進
承接公部門的案子,最後做出來的成品,常常不如原初的預期,這樣的刻板印象,長年流傳在設計圈之中。不過,這一次台中市政府對於專業所展現的誠意與尊重,打破了許多設計師的成見。
有別以往的大型公共工程,市府首先別開生面,在招標前舉辦公開說明會,廣發邀請函,吸引到80幾組團隊前來聆聽,且由設計界頗具聲望的台創設計中心董事張基義擔任評審,更象徵了公信力。
過去的大型公共工程,除了展覽會設立策展人,但好比外圍景觀,多由景觀工程廠商處理,因此常見整體美感良莠不齊。首次全面導入策展人制度也是台中花博的創舉,所有的展區、展館、景觀設計、裝置藝術,都由設計師、策展人、藝術家負責;換言之,小至警衛亭、醫療站,大至造價最高的建物,都有專業把關。
2017年5月,團隊終於全部到位,由設計長吳漢中、設計總監羅文晟等人組成的設計團隊,開始發揮作用,從中斡旋、催化,為執行團隊與公部門作雙向溝通,並且疏通層層關節。由於期程緊迫,所有團隊無不備感挑戰,「不過,雖然困難,有『難』卻沒有『困』;因為碰到『困』,就是在解決『困』,讓所有人可以向前走。」吳漢中這樣說。
設計的仿生學
當專業獲得充分授權,設計師、藝術家的創意就可以被全面性實踐,而本於環境保育、生態永續的初衷,在初期由石虎保育行動就奠定下來的良好基底,持續在各樣的設計中擴大發酵。
后里森林園區策展人吳書原與團隊,跟著自然科學博物館的兩位研究員,走入荒野,挑選台灣的原生植物,依據等高線位置,經過馴化、培育,種植在園區土地上。
發現館建築師潘天壹,由博覽會結束之後反推使用的設計元素,決定採用可回收的新型建材「再生塑化磚」,而非會製造大量水泥廢料的鋼筋混凝土。
原生秘境策展人尤瑪•達陸,貢獻台灣原住民在民俗植物所累積的各項知識,展場就如同部落的共享教室。
花舞館建築師陳玉霖,運用自然界常見的曲線,構成場館的空間、動線,貼近地表的建築,靜靜地降落在空曠的大草坪……。
經過台北花博、世大運的鍛鍊,不論是思惟或內容,台中花博都更上一層樓。
而躬逢這一場千載難逢的盛會,無獨有偶,不少人紛紛表示,大自然,才是這博覽會的主角。
豐原葫蘆墩戶外景觀建築師陳宣誠說得絕對:「作品本身並不需要太多論述,因為它會消失、會不見,它常常不是最重要的一件事。重要的是,我該用什麼方式,重新看見它;並且透過它,看見什麼樣的事情。」
也像樂農館策展執行總監鍾秉宏說的:「自然不能被設計,只能被設計師模仿。」關於設計,所有人都有了新的收穫。
天時、地利、人和,機械花開
走在森林園區,如同吳漢中說:「我們是瘋狂的設計控。」從展櫃、變電箱,甚至階梯的防滑條,都經過美學統合,以低彩度的材料,融入仿擬野地的自然環境,在整個園區,唯獨豪華朗機工的作品「聆聽花開的聲音」,一朵巨大的紅色花球,從樹海中躍然浮升。
曾因世大運聖火台引起話題的豪華朗機工,這一次,再度挑戰宏觀繁複的極致,創造出直徑高15公尺的巨大球型,結合機械、光電、音樂、影像等元素,以75種零件,697朵花苞,構成了地表最大的一朵機械花。
團隊之一的張耿華,回憶著前一年,由於時間緊湊,不斷遲疑著是否要參與的他們,因著一場與市府的會議,才決定進場。
會議現場,過去總是坐在後排的設計師、策展人,改坐到最前方,後面則是參與協力的建設、營造廠商,台中建設局局長黃玉霖果斷地向標案評審委員說:「這次我們聽策展人的!」
公部門展現的魄力與對專業的支持,成為豪華朗機工接下挑戰的主因。不過,想在短短8個月內,做出一件巨大的藝術創作,仍是艱鉅的任務,尤其博覽會展出的作品必需具有的實驗性與獨特性,更意味所存在的高風險。
在構思的階段,豪華朗機工便跳脫預算的框架,以博覽會的高度來思考。不過,這也讓對一般公共藝術來說,已綽綽有餘的1,000萬預算,離初步粗估,還有一大段距離,團隊因此動了向企業募款的念頭。
張耿華回憶:「我們把作品提案、估價跟想法向黃局長提,局長卻說,募款不算困難,只是,為了節省成本,都使用大陸產品,不如找台中的企業來贊助。」這個提議,讓講究「共感」的藝術品,落實成實質的「共創」。
台中精密機械產業聚落成了最強靠山。龍頭公司上銀科技率先出手,總經理蔡惠卿一句話:「要幫年輕人完成夢想。」利茗機械針對作品的需求,設計出新款式的馬達減速機,大大減少其他不必要的零件開發。
「贊助商通常都是給現成有的東西,但他們甚至在很短的時間內,開發出prototype(原型),讓我們測試。」張耿華說:「台中,就是有一種很熱情的感覺!」
而在各家企業的支援之下,隨著品質三級跳,造價也節節攀升,最後造價高達7,000萬,是豪華朗機工成軍以來,最奢豪的一件創作。
許多人不約而同都說,「這朵花要不是種在台中,不然不會開。」台中獨特的製造產業與濃厚的人情味,甚至晴朗穩定的天候,都成為強大的奧援,讓這件需要步步為營、不容任何差池的作品,竟就此一步步順利通過考驗,在戶外施作完成。
巨大的機械花,經過程式與人工智慧的接通,就像長出了靈魂,經過多點控制的花朵,時而含苞,時而綻放,依隨著當下的日照、風動,甚至是人聲,猶如一體地和諧互動。
團隊說:「花開,是植物生長的時候,細胞分裂最繁複的狀態。這種複多的整合,就像藝術家、政府與企業的關係。」
而經歷過複多整合的台中,正是花開時節。
(本文摘自台灣光華雜誌107年12月號)
展現生態永續、社群協力等價值的四口之家,猶如靈魂指標,在展場中曖曖發光。 (莊坤儒攝)
保育課題融合科技美感體驗,為民眾帶來耳目一新的觀展樂趣。
森林園區搭配參觀動線與展覽內容,敘述植物由一顆種子到花開綻放的過程。
豪華朗機工的作品「聆聽花開的聲音」,結合機械、光電、音樂、影像等元素,以75種零件,697朵花苞,構成了地表最大的一朵機械花。(莊坤儒攝)
花舞館闢設蘭花展區,介紹台灣蘭花產業實力。
台中花博后里森林園區「友達微美館」展場內部。(莊坤儒攝)
因著博覽會契機,葫蘆墩公園設置許多花卉主題的琉璃裝置藝術,美感大幅升級。
豪華朗機工的作品「聆聽花開的聲音」。(莊坤儒攝)
展現生態永續、社群協力等價值的四口之家,猶如靈魂指標,在展場中曖曖發光。
作為精神起源與具體象徵的石虎,在展區頻頻現蹤。
吳漢中催化公部門與設計界,共創美學盛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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