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國遍路」朝聖者的木杖、竹笠與肩包上都書有「同行二人」四字。這「同行二人」,是指除了朝聖者自己外,還有「空海」同行。正如此,走這一趟路,在實質的道路,與道心滋長的「法路」上,你就永遠有伴,從不孤單,而相伴者,還就是你一心皈依的聖者……
「四國遍路」不同於前數種朝聖,它或「獨行」,或二三人乃至於小團體居多,再多,也不過數十人。原因之一,是這八十八所寺院多數並不大,甚至連庭園在內有些就只能容下數十人;但更根柢的則是,其他朝聖都是此岸之人走向聖者之地,「四國遍路」卻是一開始就由聖者「空海」單獨陪你走完全程。
「四國遍路」朝聖者的木杖、竹笠與肩包上都書有「同行二人」四字。這「同行二人」,是指除了朝聖者自己外,還有「空海」同行。正如此,走這一趟路,在實質的道路,與道心滋長的「法路」上,你就永遠有伴,從不孤單,而相伴者,還就是你一心皈依的聖者。說空海是不死身,這是徹頭徹尾的體現;說祖師應於信眾,這是最慈悲的示現;說密教善應諸法,這是最善巧的相應。
法路有伴,這樣的相伴者,修行有專門的術語:道侶。過去,道家修行講究要具備四種條件才好辦道:法財侶地。「法」是根本,無此就無一切,能聞得正法,正殊勝難得。「財」,狹義的,指財力;廣義的,則指行者不再為碌碌營營所拘,才好放心辦道。地,指洞天福地,特別強調這點,與道家修真鍊氣有關,能在此修鍊就事半功倍。而「侶」,就是道侶。狹義的,指護關之人;由此你乃可以不必他顧,廣義的,則更及於修行路上的同參善知識,能長期為伴砥礪者。
修行路上要尋個好道侶,真是不易。有人因修行,成為家人眼中的禍害,家人也成為行者路途的羈絆;而即便同道,能長期輔仁者亦稀。可如今「四國遍路」的道侶竟就是聖者空海本人,有這長達幾十天的相伴,你與祂之間自然會有超越於義解乃至於一般禮拜之上的相應。
密教特別講究與聖者的相應,以上師心為己心,這相應,在修法上是透過觀想上師之身語意而與上師之德合一,但如今你不只是修法時如此,呼吸步履間,上師就在身旁。
說密法善應諸相,但畢竟靠修法就仍在有形有相的世界裡,而在此,你卻無形無相的將祖師沁於一言一行中;修法的相應是讓行者趨近聖者,現在卻就讓聖者走向行者。
有這相伴,有人走了「四國遍路」超過百回,而即便你連一回都走不完,穿起那衣服,拿起那木杖,一起步,祖師空海也就跟你同行,就這樣在平常中接於神聖。
說平常,「四國遍路」的確與其他朝聖不一樣。沿途的寺院,除開空海出生地的善通寺外,基本都不大,日本寺院除非成為觀光景點,人潮也都不盛,一座座安靜坐落的寺院或鄰於市塵,或幽居山林,卻總有自己的風姿,也都不予人壓力,就如實平常地在那,但細細佇足,卻都有山林氣息,有歲月痕跡,有道的根柢。於是走這一趟,還真像當年空海未入唐前,作為青年學僧的參訪,一景一物,一人一事,也就跟生命有一定的貼近。
寺院各有風姿,有些以景取勝,有些以造像引人,有些就落在建築本身,朝聖之外,文化、美學,種種氣息也就自然而來,坦白說,宗教朝聖雖是它不移的本質,但直接以之為人文之旅也一樣迷人。
寺院中,善通寺是必得一提的一座,它不只是空海的出生地,更就有兩棵樹圍大至須十幾人合抱的楠樹,空海就曾在樹下嬉戲過,不只樹齡逾一千二、三百年,枝葉之茂密在古樹中亦屬少有,「與空海同行」,再見到空海曾在其下遊戲過的古樹,那種祖師如斯臨前的感受自然更為真實。日本雖地小多災難,歷史中也戰亂頻仍,但始終不像中國般改朝換代就抹掉前朝記憶,神聖事務上的穩定性又更高,也就能古今同時。
古今同時在中國少,同樣是強調祖師之修行,你要在中國做個禪宗之旅就不一樣,多數歷史祖師主持過的禪寺,何只法不存,連寺院建築都已非當年樣態,要與祖師如斯照面也就難矣!
與祖師照面,對於禪宗與密教的行者特別重要。佛教諸宗都談佛菩薩,儘管其他諸宗的歷代祖師也自有境界,但他們主要還是作為佛菩薩世界的闡揚者。禪與密則不同,密宗認為祖師就是佛菩薩的轉世,是佛德生命具體的映現,上師是佛法僧的總集,所以強調與祖師的相應。
禪強調祖師落點則與密相反。神聖是宗教的本分,但在此卻有一個例外,那就是禪。禪不只談超凡入聖,更舉超聖回凡,以此,才能凡聖一如,契於無別,直接解脫。而許多公案因係對道人而講,道人既已入於聖,禪乃在此直接「破聖」,有時甚至「佛之一字,吾不喜聞」。對朝聖,禪者凜然而敬,卻難就將之用為禪家之行。
在禪,連佛陀都是尋常之人,只因證得人人本具的佛性而成佛,禪宗的祖師也都是歷史上真真實實的一般人家,只因悟道而映現不同的生命風光。以此,雖然都談祖師,禪與密卻根本不同。
禪談祖師,是因有此活生生的禪家,有此活生生的印證,學人才能真知「道不遠人」,才真能「有為者亦若是」!
活生生的禪家,映現在禪門的語錄公案中,透過參此,學人就與祖師以心印心,但祖師畢竟是歷史人物,若能與當代禪家「直面相見」,則對學人道心之堅固、道途之領略就更為直接。
而要有當代活生生的禪家看來不難,你看天下寺院多稱禪寺,坊間書架亦多禪書,可事實不然。
禪風宋後衰微,寺掛禪名,多只具其表,禪書雖多,卻盡「以禪為美,以禪為學、以禪為趣」之輩,真難有一二實證者,更遑論整體禪家身影的深刻映現。
好,人既不可得,那退而求其次,地呢?「天下名山僧占多」,過去禪門行腳要「訪盡叢林叩盡關」,寺院既多,正可為祖師之分身,正可有深深觸動於學人者,但依舊不然!
二○○六年我曾帶隊從初祖庵一直尋訪至六祖的南華寺,當年除南華寺尚餘少許外圍跡象外,餘皆寥落。這幾年大陸寺院重興,陸續地,不只前六祖的寺院重建,其他歷史禪家的道場亦然,儘管也有新一代的青年僧伽帶來新氣息,但建築本身要沁於禪味,讓你可以如入京都龍安寺、詩仙堂、高桐院般地契於禪境,其形式就須自禪家的生命內涵而發,這並非短時間即可一蹴而就,所以說,真要再現當年些許氣象又談何容易!何況目前掛禪名而實為「教下」宗旨的寺院僧伽也依然占著絕大多數。
就如此,無論是人是地,這最重視與祖師印心的禪門在「禪者何在」上仍有著最大的遺憾,而我這「無可救藥的禪子」對此也就難免深深的慨嘆。
正因這慨嘆,儘管禪密在情性家風上相距如此之大,儘管一般朝聖難就為禪家之行,但我還是一次次被這有人有地,祖師「如斯現前」的「四國遍路」感動,也知道自己每次雖只是點滴幾座寺院的參訪,但有天也必然會走遍這「四國遍路」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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