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究竟是深睡中的撫慰或是凌遲?四十多年後,恍然浮形顯影,隱約有時,清晰如故;是啊,青春文字都已寫下,猶若罪愆難以排除。折翼之鳥,斷鰭之魚,高飛和深潛,想忘又忘不去的糾葛和綿纏,那是釘刺我的懺情十字架嗎?……
1.
黑澤明最後的電影,四題合一,感動我的不是死後的嘉年華會,不是借以葛飾北齋浮世繪〈紅色富士山〉,反倒是進入隧道的幽靈軍隊……觀景者之我沒有驚懼,反而是一種無比的虛無,淡漠的哀傷。迷霧如此蒼茫,死滅在異鄉,被二戰時日本軍國主義戕害、剝奪自由意志的年輕人,鬼魂依然漂泊著。
前輩作家在幾杯酒後,凜然地說了他年輕被迫從軍(抓伕),國共內戰更被強行帶來台灣,因為蔣介石敗於毛澤東;五十年代初台灣人二二八事件後,更恐佈的「白色」時期於焉暗地展開,國民黨政府堅信有成千上萬的共黨分子,名之「匪諜」隨著一九四九大撤退,來到這實是美國占領,中國託管,日本的「南方疆土」……
大年夜,淡水出海口對岸的窮鄉僻壤:八里。通訊兵的前輩作家那時好年輕,還是個十八歲青澀少年,每天靜靜看海,一百六十里之外,就是回不去的大陸原鄉;悄然流淚,不能讓長官看見,否則一陣拳打腳踢的毒打,比一隻狗還不如的輕賤……思念離鄉時都不被允許告別的父母親,國共內戰,中國人打中國人,喝著戰壕旁大雨如曝的水,怎麼透溢著微紅竟然是方剛戰死的同僚血水!這是中國百年的冤孽吧?作家柏楊(郭衣洞)先生曾經痛切的說過——中國這民族,不滅種,沒有天理……不是詛咒,不是嘲謔,而是愛之深、責之切的,絕望遺言。
大年夜,竟然有喝不完的金門高粱,異常豐美的海鮮,肉食盛宴……?長官們高昂的嗓音意外些微顫抖,某種不安與詭譎地森然暗淡——同志們,不醉不睡,儘量吃,盡情喝,祝大家新年快樂!
多麼難得啊,香嫩的梅乾扣肉,白帶魚乾煎,蒜蒸小卷,清炒高麗菜,牛肉、肥腸、鴨肫拼盤……他們歡笑,用力喝酒,齊唱懷鄉之歌,淚與笑交織那沒有青春、盼望、未來的當下一刻,明天還會來,淡水河口的八里,百里外回不去原鄉。
政戰指導員(往後叫:輔導長)忽而近身,悄聲的將通訊兵的前輩作家叫了過來,出了營舍,外面已是一片夜黑,對岸的淡水鎮幾星燈火……我,犯了什麼錯?微醺的前輩作家幾乎因孤疑、微驚的全然酒意全無,怎麼回事?
今夜,你換通鋪床位,睡對面右牆畔;記得,別在老位子,明天起來,什麼都不能說,不能問……明白嗎?指導員說。為什麼?前輩作家還是問了。指導員凌厲了灰白著容顏,輕怒還是更小聲了叱道——這是為你好,照做就好了,噤口!
我的家在山的那一邊
那兒有茂密的森林
那兒有無邊的草原……
萬里長城萬里長
長城外面是故鄉
高粱肥大豆香
遍地黃金少災殃
營舍裡,酒正興奮,美食怡人,歌音合唱皆思鄉,故國隔海人不見。聽著聽著,前輩作家不禁濕了淚眼,回眸夜海一片黑。
怎麼睡去了?清晰的警覺不可無,帶著寢具,遵循指導員指示,移位營舍對面通鋪右牆畔……大年初一,春節首日,竟然沒有日常的起床號,多麼體貼的可以一睡酒醒到上午九時?怎麼對面自己所屬床位的全連半數同僚都不見了……?難道是自己深醉不起,真的驚起不知所措。
四十年後,前輩作家黯然地再次舉杯敬酒,搖搖頭,沉聲的說——他們都被裝入布袋,拋入淡水河口。宴無好宴,大年夜高粱酒加安眠藥,連死都不知道的,我們通訊連一夜之間少了三分之一同僚,誰都不能問……反正,他們都是「匪諜」,好兄弟般的感情啊!
好像,那一刻就跟著他們死了……前輩作家慨然的酒後往事,都四十年前了;終於明白何以散文名世,卻倦於提及青春時在軍旅中的詩人之名:沈甸。昔時十八歲,回想往事,心自是無比黯然。
2.
久未回返的山宿,滿天閃爍星光,鋪石小徑兩旁的落羽松如此溫柔;房室落地窗外河岸還幾乎覆蓋去整個露台的百年樟樹,繁茂的枝葉間,飛閃過一隻夜鳥的暗影,藍鵲嗎?印象中一樣在去年同樣夏天的晨起,晴亮的陽光透明到小河對岸的森林翠綠欲滴地清晰……拉開落地窗踩入些許枯葉殘留(是前秋凋落未掃去的嗎?)的露台,齊鳴乾燥,低吭的鳥音,最近的樟樹彷如巨蛇橫陳的枝椏上,一列四隻藍鵲?牠們賁張的亮麗的尾羽,不畏不懼的直面我這睡眼惺忪的都市人……抗議我侵入了牠的領域?我這隻人形的貓頭鷹凌晨四時入睡,怎麼被時而侵入,與我無關的某一本小說,電影情節竟如噩夢的凌遲,掙脫醒來的幽茫,意外和鳥群相遇,很好啊,早安。
小河是上游吧?海拔四百多公尺,磊岩四布,湍流,深渦,其實危機潛伏;夏時不諳的戲水人,頻傳奪命意外。岸邊立著一塊明顯的禁制警告牌子;不准游泳。還是眾者視若無睹,大人小孩扮演冒險家,歡聲笑語,驚嚇了□魚的原鄉。
小河有個古老的名字:大豹溪。百年前,這是上山採樟製腦的漢人難以進入(或暗自潛入?)的原住民泰雅族的領域,下游:三角湧,日本領台改名為:三峽。大豹?應是那時還未滅絕的 「雲豹」吧?我聯翩幻想,一百年、兩百年、三百年……寧願是更遙遠,漢人先民未曾抵達的原始森林地帶,插天山和雪山的美麗版圖。
前時,重讀馬華作家:張貴興小說《猴杯》……就那詭異、魔幻似的迷人文字相對又進入此刻的夢中;一條婆羅洲密林深處的河,如大蜥蜴以四肢爬行,擁抱著異形般嬰兒的女子,茫霧般地幽玄……
雲豹,真的全然絕跡了嗎?我想請問:藍鵲、夜梟、□魚、山羌……只有大豹溪流域的你們,見過或未邂逅牠的存在與否?泰雅族百年前祖靈啊,怎麼說呢……獵取過雲豹的毛皮,製成冬衣禦寒的泰雅人先知一定在百年前為我以獸骨、篝火、樟樹枝葉預言且明示──百年後,你的一生將被寫字定刑的漢族後代,在河下游終會等候一個三角湧女子,那是永世之愛。
大豹溪下游連接著橫溪、三峽河,再合流入大嵙崁溪,注入壯闊向海的淡水河;我是大稻埕出生的孩子,四十年後終於為似乎熟稔卻又陌生的淡水河域寫了一本歷史、地景之書:《母親的河》一九九四年台原版。其中以大稻埕作題中一則名之:〈誰是蔣渭水?〉,蔣渭水是誰?同樣是宜蘭人的黃煌雄先生可感的為這位抗日肇造「台灣民眾黨」的醫師革命家立傳,壯志未酬,悒鬱而終:蔣渭水先生(一八九一∼一九三一)。
前年,版畫家老友:何華仁。引領拜謁位於宜蘭礁溪山上的墓園:渭水之丘,欲雨未雨的午前陰翳,霧漫蘭陽平原……倚欄遙看十海里外朦朧,隱約的龜山島,細視敬讀墓前一方鐫刻的蔣渭水諍言於一九二一年,為台灣人性、智識,所開出的首張診斷書;〈臨床講義〉如此深切──
道德敗壞,人心刻薄,物質慾望強烈,深思不遠,腐敗,卑屈,怠慢,只會爭眼前小利益,智力淺薄,不知立永久大計,虛榮,恬不知恥……
回想,如夢中之夢的小說、電影,干我現實何以,卻是不由然沉痛隱約;三十歲時的先知;蔣渭水無比絕望的「診斷書」距今凡九十九年,映照今時的台灣人性及其智識,更加的壞毀和墮落,一切都是徒然啊!
猶如此刻從凌遲般的夢中乍醒,掙脫如是的再回山宿,夜星滿天,落羽松靜美;手持十八天台灣生啤酒,在百年樟樹下的露台,不見河水白晝曾經銀亮,跳躍的□魚群,幾年前一次颱風,土石流覆蓋了河面三分之二,依然磊岩散然,□魚啊,還存活著嗎?像台灣人的我們,不知所措的茫惑。
3.
很少上網的智慧型手機,倒是留影了一千張相片。看著孫子成長的容顏循序,朋友、同學的歡聚時程,沒有距離的盡是美好的惦念;記憶,意味著逐漸老去的自己,沒有遺憾,只是生命過程的回溯。
意外的拍攝下二十七年前幾近遺忘的手記集……那是十八歲到二十四歲的心情紀實,可能原就是一冊滯銷之書,內置版畫的插頁出自設計名家:吳璧人。一九九二年皇冠版,一直是我認定最美麗的絕版書……
《漂鳥備忘錄》。備忘?只有筆和紙真情實意地留下我深切的懷想,藝術以及性靈,其實是懼怕老來的失憶。那是一次突如浮光一閃的夜夢,忘卻在書架裡久未抽讀的昔書,青春亮麗的停頓在夢的流域中間,久久不去的一雙銀亮舞動的翅膀;彷彿叫喚著我:你的純真留在這裡!
夢,究竟是深睡中的撫慰或是凌遲?四十多年後,恍然浮形顯影,隱約有時,清晰如故;是啊,青春文字都已寫下,猶若罪愆難以排除。折翼之鳥,斷鰭之魚,高飛和深潛,想忘又忘不去的糾葛和綿纏,那是釘刺我的懺情十字架嗎?
幽幽醒來,沉定的拍下這本書影。
重讀二十七年前出版的手記集,今時已然塵埃滿身的晚年如秋,尋常的冷靜自知:再怎麼理性也找不回彼時一廂情願的青春、愚癡,美與愛的無比堅持。
京都風景,手機收藏的美麗與抒情。宇治川橋頭紫式部的手卷石雕,鴨川上游的龜形石微浪輕波,第一道初雪的比良山野味食鋪,妻子拍下急落的雪花,此後成為我的散文集《酒的遠方》的封面圖像……冬雪如夢,竟然不冷。因為酒的緣故嗎?書寫此刻,我小酌而後持筆書寫,浮影隨形,彷彿人在京都樂飲大吟釀或赤霧島燒酎……前者想及川端康成,後者念及老友王孝廉。(上)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