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在日本東北地方旅遊,到了青森縣的弘前市,路上的房子很多像是二十世紀初美國建築師Greene& Greene兄弟或是萊特會設計出來的那種樣子。有一幢半西洋半和風的老建築,牆的下段是褐黃凹紋瓷磚,竟然開了一家中餐館,叫「翠明莊」。弘前,路上人很少,大家都開車,有點像美國小鎮。在弘前玩,或許要享受它的冷清。
某日,走進「藤田紀念庭園」內的「大正浪漫喫茶室」,坐下來喝咖啡。喝著喝著,耳中傳來舒伯特的〈鱒魚〉這首古典音樂,這時剛走掉了兩桌中年婦女,整個洋風的建築空間只有我一人,看著窗外的老庭園,聽著這首我從很小就聽的曲子,小提琴拉得娓婉極了,鋼琴也清脆極了,這種在遠方北國乍然獲得的西洋熟悉,卻又經過另一層(如日本)的傳遞,最是教人泫然欲淚啊。
我華人亦醉心西洋文化,但到了東方另一個國家,見人家鐵道工業之極早引進與精鍊使成分秒不差之準時,鋼筋混凝土建築之奇形異狀卻又諸多新穎成熟,在某一剎那間竟然和幼年所知的西洋(像音樂)又不經意的邂逅,噫!這是何其飽滿美趣的享受!
貝聿銘(1917∼2019)設計的Miho美術館,雖說大夥遊京都時往往把它排進遊程裡,但它其實在滋賀縣,路程頗遠。二十多年前我們去時,先乘地下鐵東西線到山科;再轉火車至石山;到石山後,要轉乘巴士約一小時才抵Miho。一看巴士時刻,還要三、四十分鐘,於是在石山隨意走走,見一咖啡館,乾脆坐下喝一杯吧。沒想到這是一家滿滿架上美國「鄉村音樂」唱片的咖啡館。這簡直太棒了!吧台上的坐客、桌旁的客人,看來全是Country Music的喜好者。我們一邊喝這杯倉促的咖啡,一邊看著他換了兩三首鄉村曲子,感到石山這個「鄉村音樂小洞天」實在太奇絕美麗也。而日本,充滿著此等世外桃源。
在日本的咖啡館聽到西洋早受你暌違的名曲,這種例子真是太多。有一次聽到一首很淒美的曲子,覺得似乎熟悉,一直想,一直想;哦,是了,是電影《陽光普照》(Plein Soleil,1960)的主題曲,亞蘭德倫的名片。這首曲子在1960年出現後,一直留存在太多影迷的腦海裡。而它的作曲者,是誰呢?絕對不會是等閒之人!因為這曲子的魅力處,頗教人猜想:是一個大師。
結果一查,果然,是Nino Rota,也就是《教父》的配樂。當《教父》的音樂舉世在播放時,《陽光普照》的主題曲,其實只比它早了十二年,竟然有點被遺忘了。
日本許多「有棚」的商店街(像京都的寺町通,像太多小城小鎮也有,像富山灣旁的「冰見」……),往往會播放教人放鬆的音樂,其中不乏經典老電影的主題曲。有些音樂,你幾乎沒機會聽到,但又是你小時候極熟極熟、連吹口哨都會吹它的那些曲子,竟然在日本遙遠的異鄉,冷不防的進到耳裡。像可以說是山田洋次所有電影的主題的那麼一首西部片主題曲:The Call of the Faraway Hills(電影《原野奇俠Shane》主題曲),有可能你在冰見這個冷清極矣、但又是漫畫家藤子不二雄故鄉的小鎮的商店街走著,就聽見了。
有一部電影《黑獄亡魂》(The Third Man),是Carol Reed 1949年在維也納拍的電影,此片的配樂,太特別了,用的是Zitter琴。這音樂,在西方國家也不易聽到,居然能在日本重溫,真是最好的不經意時機。
彈奏Zitter這種樂器,看來當是奧地利的「民俗音樂」,卻很有跨越國族的特異魅力。以Zitter做出的樂曲,很可能來自街頭藝人為多。否則奧地利的古典音樂家,彈鋼琴的、拉小提琴的、吹黑管的、彈低音貝斯的,太多太多,不只是舒伯特、史特勞斯而已,大可在管弦樂團、交響樂團一展身手。
《黑獄亡魂》的作曲者與彈奏者,是Anton Karas,事實上Carol Reed的確在啤酒酒館這種「民間場所」發現他,立刻覺得這音樂太適合這部片子了。
這個主題曲,原是為了搭配戰後斷垣殘壁的維也納所呈現的又有歐洲中心古城之悠美,但卻又破敗充滿黑市的荒蕪感,所以這音樂最適合,而絕不是史特勞斯的圓舞曲。但居然在乾淨之極的日本聽到,竟也很能入景入情,真有趣啊。
日本是如此特別、如此孤高的一個國家,它對那些它會死心塌地的西洋迷戀,竟然靜悄悄的、躲在某個地球的角落,將它封存式的保留下來。往往這些東西全世界都早拋忘了,但日本,還有。
這是我在日本旅遊很強大的驚喜之一。並且,也是日本這個安靜、低調、不求突顯自己的國家,卻竟能不經意的給人猛烈震撼的地方。
還有一首歌,The Windmills of Your Mind(你心海的風車),這首1968年電影《天羅地網》(The Thomas Crown Affair)的主題曲,你幾乎不會在世界任何地方聽到,也早忘了史提夫.麥昆和費.唐娜薇演出時的丰采,但這首由法國作曲大師Michel Legrand(1932∼2019)寫出的主題曲,它的音符一波接一波的推進,早已跳出了電影的框框,成為人們耳朵永遠的記憶。並且奇怪的,這記憶只在日本特別的留存。
固然日本對這類西洋之美,有它的一往情深;而The Windmills of Your Mind更因有一股歐陸淒美,再加上Legrand在整個六十年代名曲頻出,恰好碰上日本最激烈擁抱那戰後才十多年的黃金六十年代(東京1964年的奧運只是顯例),這種音樂的寒冽中帶著熱情,正是島色蒼翠、林密水深的日本最想好好抱於懷中的自家曲調。
於是我在那些有頂棚的商店街,突然聽到這曲子的幽然傳來,哇,心中的諸多零星感觸剎那間此起彼落,把時代的片斷都閃爍的串了起來。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