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1月16日 星期二

【當代散文】陳常胤/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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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薈萃 【當代散文】陳常胤/病人
【慢慢讀,詩】蘇紹連/身體乏度——二行組詩
幾米/空氣朋友
聯副文訊╱藍博洲講座〈尋找失落的台灣理想主義〉

  人文薈萃

【當代散文】陳常胤/病人
陳常胤/聯合報
「是病人,不是病患。」院長指責。

我的同學被要求在醫學人文為主題的晨會分享他照顧病人的經驗,他準備得很用心,看得出他對病人用情之深,然而院長很不滿意。

「病人!我不喜歡你們用病患這個詞!」院長近乎是吼著的,我們都為我們的同學感到尷尬。

進院以後漸漸地,很難不相信人沒有靈魂。

劃下人生第一刀的時候,我並不緊張,甚至有一點興奮。一滴一滴血珠沿著白花花的脂肪滲出,漸次膨脹,就像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薔薇,又或熟透的蘋果;抽吸器好像一隻躁動的小獸,嘶嘶地吐信,貪婪地舔舐刀口邊的漿液,空氣中飄散著電燒止血後生肉焦烤的氣味,有點餓了呢,這已經是早上的第四台門診手術了。

她問我,怎麼能毫不顧忌地切開一個人身體,怎麼能毫不顧忌地看著一個人切開另一個人的身體。

因為那不是人的一部分,那是壞疽,是膿瘍,是腫瘤。當妳洗淨身上的塵埃,妳會覺得殘酷嗎?

何況當妳踏上手術台,綠幕已經遮蔽了所有人的特徵,眼前所見只是十來公分見方的肌膚──這幾年,應該大部所見只是一方螢幕,投影著內視鏡的影像,如長蛇般的小腸緩緩蠕動,錯縱八達的管路,輸送著人的生命。「喀擦!」有人照了一張相,病人的身體被收進小小的SD卡,或許會輾轉出現在教室的投影幕,或是一個人的筆記本,病人不需要知道,因為那不是他。

有一位同學告訴我,她比較喜歡傳統的開腹手術,剖開肚皮後,腹腔散發的血腥氣味,腸道溫暖柔軟的觸感,給她一種熟悉的安定感。若是她沒有穿著白袍,我會以為她是個變態殺人狂。

後來我到了整形外科,時不時就要為血管阻塞下肢壞死的病人截肢,藥石罔效了,主治說;不截肢的話,就只能看著那隻腳漸漸發黑、潰爛、感染,然後帶走一個人的生命。小學同學會,同窗最好奇的總是,你在開刀房經歷過什麼?會不會害怕?我感到有點自負,好像掌握了什麼不可示人的奧祕,我想向他們侃侃而談,我怎麼在前一刻剛與我閒話家常的老伯的頭殼上,趁他毫無反抗之力,用電鑽嘰嘰嘰地鑽出兩個直達腦髓的圓孔,朝他腦中注入生理食鹽水,沖洗數次,吸出如柏油般的瘀血,然後……我還是遲疑了,我不願在普羅大眾面前展露我的興奮,那可能被誤認為嗜血的興奮。

妳曾經責怪我:「他們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啊!」

我握著躁動不安的電鋸,咿咿地鋸下膝蓋以下壞死的小腿,噴濺的肉末,鍊齒鋸過骨幹傳來的震動,很容易就區分一條腿和一個人,「這是一種簡單的手術,你也做得到。」主治醫師對我說。一條一條暗紅的血管垂墜在切面之外,在加壓帶的束縛下,微弱地隨著脈搏吐出注注血液,總醫師熟練地將它們一一綁緊,好像菜市場熟練的屠夫。斷面鐵紅的肌理,森森的斷骨,不禁讓我想起好市多冷藏櫃裡面販售的大塊肉排,但那自然浮現的食慾,旋即令我感到噁心;將死而未死的小腿,黑壓壓地被扔進了一旁的垃圾袋裡,五隻腳趾的其中三隻早已因為血管壞死不翼而飛,剩下大拇趾屹立不搖,遙遙與無名趾相望,我想起我那因為病毒疣遭冰凍無數次的右腳拇趾,慶幸它還能感受到痛楚,慶幸它還是我,能帶我遊歷名山大川。終究是我剝奪了病人行走的權利,減損了他身為他的條件,就算那條腿早已不聽使喚。

就算我告訴自己,那腿早已不屬於他,那不過是一團瘀血與爛肉。

妳以為內科醫師比較容易觸碰到病人的靈魂。病徵是那麼幽微,妳不得不探問病人的隱私,上至憶他天真爛漫時,下至誰與他交合,從中找到蛛絲馬跡;病人無論樂意與否,終將向妳敞開心房,寬衣解帶,展露他的一切,順從妳身體檢查的碰觸,從而建立一種親密的紐帶。

然而其實妳很難與病人建立那種關係。第一天見到我的內科病人,嚴重重聽的他居然掛著一副聽診器,我以為他是要聽看看自己的呼吸音,轉頭一瞧,住院醫師像搖滾歌星一樣握著聽診器另一端,馬步一蹲,朝收音處大喝:「阿伯!」我還以為那聽診器壞了,因為吼聲被聽診器放大數倍傳到老伯那兒,他竟然毫無反應;住院醫師咧嘴一笑,說:「看來只能等家屬來了。」

內科病房大都是這種上了年紀,失能又失智的老人家,心臟衰竭水腫,我們給他灌了一顆藥、插上橡膠管,看他們每天流出多少的水,在他們背上像品評一顆西瓜那樣敲敲打打,是像灌滿了氣的氣球一樣叮叮咚咚,還是注了水似的悶悶作響;妳問他今天有沒有好一點?他們直勾勾地瞪著天花板,雙手雙腳因為腦子退化全部蜷曲在一塊,年老不動的雙瞳邊邊,沾上一層灰紗,透不出一點光亮;好一點的妳捏捏他們肚子還會嗯哼兩聲,但常常妳捏捏手臂他也嗯嗯啊啊,到底是都在痛還是一碰就痛?

家屬來了,是老伯四十多歲的小女兒,把老伯照顧得無微不至,然而持續的血黑便讓他總是無法康復,她拒絕讓她爸爸接受胃鏡檢查,而卑微的醫學生我被命令去說服她。我自己彩排了好幾次,才自信地站在她面前,流暢地說明老伯心臟壞了所以水腫遲遲不散,腎臟因為心臟壞了得不到血流供應而受損,沒辦法順利地排水,然後消化道出血加劇了心臟的負擔,令其難以供給已經缺血的腎臟,最後的最後我們還是要用胃鏡先解決這出血的問題。我很滿意我的表現,她的眼淚卻撲簌撲簌地流了下來。

後來老伯譫妄,半夜在病房大吼大叫,沒人聽得懂他在說什麼,我們給他打了一針鎮靜劑,他便死死睡去,一會又因為副作用全身抽搐、眼睛上吊;腫起來就繼續脫水,直到嘴巴乾了、皮膚癟了,再給他注一包生理食鹽水,住院日子太長,嗆到患了吸入性肺炎,加上一劑抗生素;他就那樣曠日持久地蜷縮在小小的病床上,毫無反抗,不吭不哈,像一艘綴滿補丁仍緩緩下沉的舢舨。高中的時候去聽演講,一個生化教授說:「身體不過就是一座化學工廠。」我感覺我是在照顧一排燒杯,今天調了這粉末,看他雙眼能不能放光,明天從這個管路灌一些那種液體,試試皮膚能不能變色。我對妳說,內科醫師更加的殘酷,妳的靈魂掌握在我手中,我要妳安睡妳必不得清醒,若要妳亢奮,手法多不勝數。我們的手術刀是微小的分子,它們可以修整妳的靈魂。

鄰居一個姊姊,小時候常常在家看到人影幢幢,她問媽媽為什麼家裡這麼多陌生人,媽媽告訴她:「那是妳爸去尿尿!」

直到後來她考上醫學系,在醫院看到更多的人,人家說剛剛死的人,穿過牆壁走出病房,她才確定她媽是故意矇她。

這種故事從來就沒辦法用科學的方法驗明真偽。科學能照顧的是我用這一方藥之後死亡率下降了多少,這種真真確確的數據。

然而能有那樣一份科學論文很艱難,前陣子一個學長才跟我說,實驗組與對照組數據產生顯著的差異時,他能感受到腦袋裡噴發的多巴胺,沸騰的快樂,還有即將到手的醫學院教職。

我有時候分不清楚這樣的快樂是來自功成名就的快感,還是懸壺濟世的崇高,別鄉愿了,學長對我說。可是那是死亡率,對照組的病人犧牲了自己,用了安慰劑,成就你員工證上教授兩個小字,別鄉愿了,學長對我說。

沒有把人體當物體一樣研究的科學家,你怎麼能安穩地站立,嘲笑天花的無力,肝炎的遠去?

見過一位肺癌病人,臉上爬滿痛苦,「醫師博士有什麼用,用了這麼貴的新藥也沒有比較好……」他嘮嘮叨叨,但沒什麼人愛聽,畢竟走到了末期,能試試臨床試驗已經是他的福分了,倒是研究助理總是繞著他轉,請他填生活品質問卷,或是要抽血追蹤。全世界最精美的外科解剖圖集是對著被處死的猶太人繪製的,大量的標本,總是要丟進陰溝裡,不如先拿來實驗室吧。我們是臨床試驗倫理委員會背書過的納粹嗎?

我大多數的同學都是唯物的,在醫院待久了妳漸漸就會成為一個唯物主義者,然而這不符合病人的期待,他們不希望妳只看到他們患了病的肉體,而希望妳把他們看作生病的人,渴望健康,有靈魂的人。

有些乳癌病人會拖延就醫,他們會看著鏡子裡的腫塊每天越長越大,依然拒絕相信自己病了,直到終於掩飾不了,被家人死拖活拉到診間。我在精神科見過更多拒絕承認自己病了的人。我的叔叔患有B型肝炎,應該要每半年接受腹部超音波檢查,好提前發現那出現機率比一般人高一百五十倍的肝腫瘤,但是他不情不願,他跟我說就算發現了反正也治不好,不如不知道,但其實小型的肝腫瘤很容易治癒。

人總是害怕生病,生病逼迫他們面對自己的身體不過是一座(失調的)化學工廠,靈魂受到化學分子的調控,而不能像春暖花開的時候,拈起一朵花那樣輕鬆地讓疾病離開它的根。

然而醫師或許都知道,人一直以來不過就是一組複雜的化學式,只是人在健康的時候不會發現這一點,他們會以為選擇是自己的選擇,今天的戀愛和昨日的傷悲屬於性靈的悸動;我們直視人們本為塵土的事實,安撫人對於被物化的恐懼,我們冷血地追求著生命的奧祕,好讓人們生病之後可以取回雙瞳的閃光,可以安然舒適地面對肉體的衰亡。我們維繫人認為自己有靈魂的美好想像。

或許這就是為什麼院長不讓我們稱他們為病患。


【慢慢讀,詩】蘇紹連/身體乏度——二行組詩
蘇紹連/聯合報
1 總在手忙腳亂時

才找不到手和腳來幫忙

2 轉身時,翻身時

似乎不需要產生什麼背影

3 躺著,不想起來的身體

靈魂騎著掃帚來掃掉它了

4 身體內下雨過後

汗水、唾沫、尿液,各自 形成不同的漣漪

5 想回家的身體一直走, 一直傾斜

變成躺在地上起不來的電 線桿影子

6 瞬間大腦一片空白

隨後身體癱瘓在記憶消失 的地方

7 額頭稍為醒轉

側臉見到後頸毛邊有黎明 光暈

8 每日懸著,手臂漸細

如垂柳如軟枝如最後一筆 無力的墨色

9 手指尖觸摸著紙上幾行瘀 血的文字

直至最後的人生擱淺在空 白處

10 肌肉遍潰,像雨中的爛泥

踩踏而過的歲月都留下 了傷痕

11 唇青如冰天,體冷如雪地

在鏡子裡找不到可以化 妝的暖色系

12 腎虛,凝不住任何一滴水

身體終於成為一座乾涸 的池子

13 骨骼僵硬,卻斷裂為一 截一截鋁管

晃晃著隨時支解的肉體 冷光

14 身體裡的高音是白天

低音是夜,愈夜愈清醒 而失眠

15 頭髮倒塌了,浮出遠方 的懸崖

落日總是選擇在那裡跳下

16 讓未死的器官,如心臟 、腎臟

住進另一些人的身體裡 ,陌生的活著

17 身體的淚,最後不是從 眼睛出來

而是在靈魂消失的地方 出來

18 戴上黑手套的手和穿著 黑襪子的腳

不再是可以想像的美麗 神祕的,暗示

19 身體游動大海卻被時間 啃食著

只剩魚骨,不帶血肉了

20 忍飢的感覺像是一個漸 漸消瘦的

氣球,滿臉憂悒的皺紋 垮下來

21 時間在身體裡的運動, 起於神經末稍

接續是血管脈絡,最後 終止於心臟

22 像灶冷了的,冷了的心

底下全是燃燒過而成了 灰燼的情感

23 在毛細孔都堵塞的日子

任何一個去處到了身體 裡便無去處

24 一個音符停止了

在半空中,手指尖那漸 漸黯淡的星芒

25 陽光的翻轉與陷落

終於刻畫了身體一座山 谷的形態


幾米/空氣朋友
幾米/聯合報
空氣朋友。(圖/幾米)

聯副文訊╱藍博洲講座〈尋找失落的台灣理想主義〉
聯副/聯合報
由紀州庵文學森林主辦「我們的文學夢」系列講座,11月26日晚間7至9時,邀請作家藍博洲分享〈尋找失落的台灣理想主義──我的台灣四大才子的採訪與書寫〉講座。藍博洲藉由採訪與書寫,探索1940年代四位才子:郭琇琮、許強、吳思漢、呂赫若的人生與理想。地點在紀州庵文學森林,歡迎聆聽。(桂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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