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注意力全在那飲料瓶上的名字
上課鐘響前,我走進教室,擠過間距狹窄的課桌椅間時,把她擺在桌上插著吸管的深色玻璃瓶裝飲料撞倒到地上去了。桌面離地面距離不高,力道輕,那玻璃瓶只發出悶悶的「波」一聲破裂,滲出一些液體來,並沒有整個碎裂噴濺一地。我趕緊道歉,並表示下課後去福利社買一瓶還她。她一派輕鬆地說沒關係沒關係,不要緊。用衛生紙把瓶身包紮了一下,便繼續擺在桌上。
我看了看那飲料瓶子的包裝,發覺風格和一般超市陳列的飲料不同,乍看類似某一種漢方飲品、青草茶或能量飲之類的。而它的名字充滿古意,像國術館或中藥坊。初見那形象,我以為那飲料是苦的、是為提神而喝的機能性飲品,並沒有對它產生興趣。
我的注意力全在那飲料瓶上的名字,居然沒有問這位女孩的名字。她對著在斜前方坐下的我說:「嘿,這很好喝耶!你要不要喝看看?」出於害羞,我當下沒有答應這禮貌性的邀請。
那飲料我沒喝,後來也沒有去福利社買一瓶新的還給她。但我們愈走愈近,常常下了課約碰面吃飯。
那年生日,她用水彩畫了一幅我的肖像畫送我。收到這樣的禮物令我感到驚訝,看著那畫,心裡其實有些尷尬。我對那幅A4大小的水彩畫並不以為意,回宿舍後把它放進L型透明資料夾,收進抽屜裡。
若再往下發酵,恐怕就要令人醉
後來我們各自有了戀情,但依舊維持著友誼。而我始終沒有嘗過黑麥汁的味道。
大學時代我鍾情於詩,先哲的理論讀一讀,突然感覺詩意,便會拿出筆記本作詩。而黑麥汁女孩總是抱著很大一本「水越設計」的空白手記本在畫畫。
有一回,我窩進系上自修室讀書寫字,室內人不少,她也在。中間我因為擔任系上評鑑助理的事務被召去系辦而暫時離開自習室。回來時她人已離去。我桌上攤開的筆記本上是一首我起了頭的詩作,隨意擺在上面的UNI PIN黑色簽字筆竟多了一支。我納悶地坐下來,發現筆記本上寫了兩行字:「詩未成/筆已生了一支。」
畢業後,她成了專職插畫家,結婚,生了孩子,又離婚。那款330ml矮胖茶色玻璃瓶裝,以馬口鐵皇冠蓋密封,像一支比利時修道院啤酒的黑麥汁,我還是沒喝過。
市售的黑麥汁是由炒熟的大麥、啤酒花與水釀造,和製作啤酒相似,唯黑麥汁在澱粉轉換成單醣的階段便停止發酵,因此不含酒精。有的會加入焦糖上色,為了更好喝,會再加入高果糖漿和碳酸水。台灣早期的黑麥汁由一貫道團體「發一崇德」自德國引進,以健康養生為訴求,強調它富含的維生素與營養價值,原是服務道內吃素的教友。
我要到離開校園很久以後,才終於嘗到黑麥汁的味道,真的好喝,是一款甜甜的、風味獨特的氣泡飲。自冰箱取出來,倒入裝滿冰塊的玻璃杯裡暢飲,真快樂。它和啤酒本是同源,很多人拿兩者的口感來比較,但我個人將它視作可樂、黑松沙士、麥根沙士那類由植物萃取物賦予風味的碳酸飲料來享用。運動後大汗淋漓喝一杯,過癮。
下次若有機會碰面,我應該帶一瓶黑麥汁去見她。也許她會說:「什麼啊,現在才還我嗎?」也許她會說她已經很久沒喝了,現在覺得太甜了,也或許她壓根不記得黑麥汁的事。但我們的友誼倒是釀出了一點黑麥汁的風味,停在一個微甜、發泡的階段,能任我在回憶裡增糖、打氣。若再往下發酵,恐怕就要令人醉、就要生出苦來。也許更酣暢,也許難免宿醉頭痛。
不喝愛情釀的酒,我們用黑麥汁為往事乾杯。
●摘自有鹿文化出版《喫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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