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難受的檢查,他也總是麻利點頭
據說,他走得很突然。
醫生與護理師不斷設法找出感染的源頭,因藥物而昏睡的他,縱然無法言語,卻是透過機器表了態--血壓瞬間急速下降,然後,心跳漸緩、漸緩……接著就是靜止。他以實際行動實踐了生前對死亡的慨言:我的作風一定要瀟瀟灑灑,乾脆俐落,沒有遺憾。
他是傳播界、商界、公益界裡,許多人所標明的體己、明理又貼心的好朋友。他是劉忠繼。
在抗病的十個月當中,他絕對是醫生與護理師眼中最為合作的好病人,無論再難受的檢查、再痛苦的治療,他總是麻利地點頭,好似沒有一點情緒反射;其實他私下說過,內心多少有恐懼與無奈,只不過他決定與血液裡的癌細胞抗爭。
2022年4月14日,忠繼的生日聚會辦在他安排的某家餐廳裡,經營者為他的舊識;忠繼悄聲告訴我,雖然菜色好、價錢公道,可經營困難。那晚,很難得地,忠繼的兒子仁寧也出席了,兩人手中的酒杯一下子就空下來了,忠繼談笑風生,酒興不減。沒隔幾天,傳來他的造血功能造反,也就是說,他罹患了血癌。
忠繼果斷地按照榮總醫生的安排,做脊髓移植的手術。5月14日才出院,17日就在法鼓山退居方丈果東法師的主持下,與另一半許惠珍同時皈依佛門,正式成為佛弟子。他在近二十年前,父親往生,親眼目睹法鼓山果選法師與蓮友們為父親助念,大受感動;過後,只要法鼓山任何錄音、活動的邀約,他都照單全收,沒有任何猶疑。只不過,他在許多好因緣下,一直都沒有皈依,我有點納悶,倒也不好去問。直到這場來勢洶洶的病魔來犯,他才對我直說,只因擔心自己不夠好,沒有資格皈依,才蹉跎了如此長久的年月。我在電話中笑話他想太多,皈依如同註冊,驗明正身佛教徒的身分,只求一份歸屬感,以及尋求慈悲與智慧的學習之道而已。忠繼不再猶疑,跟我說,他願意!
忠繼是我世新的學弟,我們先後參加過世新合唱團,我是第十屆,他是第十四屆團長,也就因為此一團體前後學長、學弟妹的情感連結,就算年紀有長幼,我們也很自然地成一面無法脫落的綿密網絡,數十年來,唱歌、聚餐的約定,從未中斷。忠繼曾在工作上給予我很大的助力,他在點燈節目任職的短暫半年裡,是我最為悠遊美好的日子,所有行政、節目的事,他全都承擔於肩。就在他往生的最後一刻,也仍是點燈文化基金會的董事之一。
看遍人間的煎熬,經歷重症的逆襲
忠繼對於工作十分投入且熱誠,當年北京天安門事件,他在槍林彈雨中採訪新聞,如果不是當時台視新聞部主管李四端下令立即撤離,他還十分不捨。他由北京搭機經東京成田機場回國途中,我到機場去接他;那晚,領著他去東京新宿的居酒屋洗塵過後,他乾脆留我在飯店共宿一晚,幾乎把北京歷險的過程,全都講了一遍給我聽。
忠繼的內心有非常嚴謹的一把尺,尤其針對人際關係;他的嘴很緊,只說過眼的有趣雲煙,不道敗德的人事傾軋。有一回,他辭去某電視台的主管職務,清理完置放於辦公室的雜物後,我與他夫妻倆餐敘,忠繼離席去上洗手間時,惠珍含笑對我說,她家的這個人實在有夠瀟灑,每個月那麼高的薪水,他居然毫不心疼地給放掉。那晚,忠繼絕口不提職場裡撞到的是非,只是自在地喝酒吃菜,但我從他的眉眼間,讀出了某些無法言喻的蹊蹺。
忠繼在復興航空服務期間,接連兩年遇到空難事件,面對如此棘手的困局,一般人或許避之唯恐不及,但是,老闆徵詢他如何面對大批採訪媒體的應對之策後,忠繼居然自動請纓,願意面對最是複雜艱難的家屬賠償的區塊。我曾在《貪生怕死》的podcast節目中詢問忠繼,當時為何願意淌進此一渾水裡?忠繼說,曾為媒體人,很難抽離一樁如此重大的事件之外;同時,他也不忍在公司一團亂的局面裡袖手旁觀,亦想以同理心面對那些驟逢巨難、意亂心慌的罹難乘客家屬們。
忠繼說,許多悲痛已極的家屬,以極其尖銳的語言咒罵他,甚至波及他的家人,但是,忠繼不但沒有任何不悅,還立即設想,如果是他自己的家人罹難,他是否會有更為惡毒的語言來扔擲給航空公司的代表人員?於是,他遠飛大陸的長春,處理一對母女的賠償問題時,對方的家人當面下令,要他跪下,陪同忠繼前往的國台辦官員要他別跪,忠繼說,如果不跪,罹難家屬如何得以解一口氣,坐下來與他談論賠償的具體內容?同樣的,在殯儀館裡,看到遇難者的大體在禮儀師盡心費力的縫補下移出時,他如何可以不跟著家屬們一起跪下?那是人間何等大悲大慟的重擊啊!
另一位生還的年輕人,下半身癱瘓,前四次拒絕開門見他,甚至讓他在豔陽下枯站在門外一個多小時。所幸,終於開門的一次對談裡,生還者提到了聖嚴法師,說是法師的開示對他有療癒的效果,忠繼立刻拿出手機,找出他為聖嚴師父著作所錄音的影片,對方的態度丕變。接著下來,他不但有冷氣吹,冷飲喝,還在到訪的第八次簽下了賠償同意書。最讓忠繼窩心的是,生還者最後輕聲問他,往後可以與他做朋友嗎?
看遍人間生死掙扎的煎熬哀喪,忠繼自己也遭逢到難病重症的逆襲。他平靜地對我說過,如他的病歷,最好的情況至多也還有六年的壽命,卻沒料到,不到一年,忠繼在遍體鱗傷的情況下,還是卸下盔甲,奔向佛祖的懷抱。聽到他離世的噩耗時,立刻有一個畫面定格在眼前,那是惠珍傳給我的--兒子仁寧準備去醫院存取脊髓捐贈給父親,忠繼緊緊擁抱著高他一個頭的仁寧,臉,已哭皺成一團。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