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謳歌的奮不顧身、飛蛾撲火的極限運動或偉大愛情,終將變成禁藥醜聞物理復健婚前協議基因檢測,那麼且讓我們放出一隻兔子,「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般地獵它一回……
「我屬兔。」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地說。
「喔。」他應承著這個新的話題,一面感激她的貼心──大體上網友間的第一次盲目約會,到了第二個小時就會出現暫時性的話題枯竭,難乎為繼。工作、學校、家庭都聊完,接下來該是星座生肖運勢登場的時候了。聊完這個,就該彼此交心,談談開心事或傷心事──初戀初吻初次出軌,通常這是今晚拉近感覺的一個好突破口,他肖想著。
「所以人家都覺得我動作很快,適合做交易室的工作。」她延續著這個梗。「你呢?你對屬兔的人有什麼感覺?」
「我……喜歡屬兔的人,」他陡然覺得太直接、話題進展太快,有點窘:「……所以我喜歡動作快的人,對,我喜歡運動!」
其實運動的感覺跟戀愛很像,他想。就拿最近重新燃起台灣棒球鬥魂的經典賽來說,場上你爭我奪驚心動魄,場下你昏我倒心碎心悸。很多人說喜歡棒球,但沒辦法承受驚險萬狀懸而不決的過程──其實不是不喜歡,而是如果花了快四個小時,賠了時間心情,到頭來自己支持的球隊不幸「雖敗猶榮」的話,心下的失落真的難受。
像等了一年卻拿到的「跟去年相比差太多」的bonus信封;像期待已久的大餐,吃完每一道菜以後才發現甜點奶酪裡的蟑螂腿;像策畫半年的南島浪漫假期,卻碰上整整一星期倒胃口的熱帶大雨。
更像失戀。
是的,棒球比賽就像戀愛遊戲。我們一球一球地攻,對方一壘一壘地守。偶爾會有滿貫全壘打的驚喜,但更多時候是二好三壞滿球數後的揮棒落空。
通常球賽剛開始的時候比較有看頭──對方的控球不穩,有時可以讓我們用一束花二句好詩三隻open將的代價就換來初吻;但一旦投手穩定下來,當情蒐小組的資訊開始發揮功能,我們的基本資料生辰八字就會無情地被剖析,進而變成雌雄二性生殖動機與基因傳遞的 balanced scorecard。外角偏低偏打者外側的快速直球,這位選手打不好;學歷偏低無家世恆產的草食B咖,嗯,這個男人沒前途。
這種配對的科學分析,古時候叫門當戶對,西方人叫它「麵包勝於愛情」,「王子的約會」等殘酷實境秀裡則用「興趣不合」的糖衣來包裝。而我們,情場失意的公雞卻只能涎著臉死死盯著登上得分位置的隊友──通常他們都會變成與我們瑜亮相爭的下一個男人。
於是接下來每一顆投來的球都恰恰投進我們攻擊的死角,於是我們一一擊出意料之中的內野滾地球被刺殺。當球賽進入尾聲,終結者動輒150公里的速球呼嘯而過的時候,我們除了丟下球棒,哀嘆「及年歲之未晏兮,時亦猶其未央」,又還能做些什麼?
失戀的人心底嘟噥著錯過最後一球的遺憾,但裁判出局的手勢已然舉起。觀禮觀眾喝采的呼聲震天價響,至親好友長官先輩的祝福滿場氤氳。勝利者拿走百年好合子孫滿堂的獎杯,失敗者飲下君子報仇三年不晚的苦酒。在慶祝勝利的鞭炮聲與滿天花雨般的彩帶條中,我們只好走回標著「新娘同學/同事/倒數第二個男朋友休息區」的那桌,開始企盼下一次打擊。
「所以你喜歡棒球?……我通常都打網球,偶爾練練高爾夫。你呢,你還喜歡什麼運動?」她繼續著這一個話題。他從恍神狀態中驚醒,用抱歉的語氣回答含睇宜笑的她:「還有馬拉松。」
長跑,我親愛的異性。他想,這是種動輒四小時的汗湍力竭枯燥寂寥,再病態自虐不過的運動。常跑的村上春樹每次跑馬拉松的時候,心裡不是都只想著:真要命,跑完這次就可以不用再跑了吧?
它也像愛情。或許一開始我們還能煞有介事地照表操課:第一小時,配速八點五公里;第四次約會,開始熟悉她的死黨生活圈姊妹淘們。
可是接下來一定會撞牆。總會有別人試圖插進我們的跑道,總會有意料之外的上坡或坑洞。我們情重意濃,左右徬徨,心痛;我們蹣跚顛躓,步履維艱,腳傷。大多數的跑者會選擇跟著大會認可的,那些頭上綁著「四小時」「三小時半」氣球的標準配速跑者行動──這在跑者的術語裡叫作「關門兔」,意思是只要跟著這些兔子的步伐,終點的門就不會關上;而你,就能跑出你事先預設好的或是別人預期你跑出的成績。
在預設好的標準典範框架裡,時間過得超快,我們不知不覺就跑過了人生賽道的折返點──通常在跑回去的當兒才能回首來時路上錯過的奼紫嫣紅、良辰美景。
而似水流年已杳,如花美眷已老。我們無暇掩著臉嘆息,卻只能為旁觀者,順著慣性,繼續跑完這場人生的馬拉松。
希羅多德的《歷史》裡有一個故事。西元前五百年左右,不可一世的波斯王大流士,妄圖憑著他的無敵大軍,深入中亞腹地,消滅遊牧民族斯奇提亞人,成為名副其實的世界之王。
斯奇提亞人知道大流士已經深陷困境,於是派使者送來禮物:一隻鳥、一隻老鼠、一隻青蛙,再加五支箭。大流士為了鼓舞士氣,便詮釋這批禮物的用意,他說:斯奇提亞人有意投降,送來了「土」與「水」。他的理由如下:鼠乃土中生物,蛙則是水中生物,鳥則近似於馬。至於箭,則象徵斯奇提亞人準備獻出武器投降。
但頭腦清楚的臣子們不這麼想。大臣戈布里亞斯提出相反的意見,他以為禮物的訊息是:「波斯人,除非你們變成鳥飛上天,變成鼠遁入土,或變成蛙跳進水塘;否則,你們將死於飛箭之下,永無歸鄉之日。」
在接下來二軍對陣的時候,有隻野兔自原野竄出,在戰陣的曠野奔跑。斯奇提亞人一見,不顧戰局,紛紛上前追逐。當大流士得知敵人在此時竟然仍能分心追逐野兔,他的信心完全崩潰:「斯奇提亞人對我軍之藐視已無以復加。現在我認為戈布里亞斯對禮物的詮釋才是正確的。我們需要研擬良策,以便安然撤返故土。」
如果那命定的懊悔終會來臨,如果終點的采聲沒有亞軍季軍名落孫山者的份,如果我們謳歌的奮不顧身、飛蛾撲火的極限運動或偉大愛情,終將變成禁藥醜聞物理復健婚前協議基因檢測,那麼且讓我們放出一隻兔子,「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般地獵它一回,體會一番「此樂使人忘死,不知老之將至」的痛快;別像大宰相李斯,臨刑之前才捶胸頓足,沒跟兒子「出上蔡東門逐狡兔」。
至少我們藐視過生命裡的黑暗與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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