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自然傾近於光,在意義的歷史上。書是知識,啟蒙ENLIGHTENMENT的那束光,照亮萬古的洞穴,或至少使之影影幢幢,得以想像外在萬千世界,茫茫濁世中,人以書的知識而得方寸之地自立。床邊若有書架,書架旁邊若又有窗,醒來時眼縫之間瞄到書架,若無殘夢擾心,也是賞心樂事。康德說,一個絕望的人甚至無法每日從床上起來;那末如果書是錨定人與世界的關鍵,那穩重中便生出希望。
而事實上,家居經常是事與願違的一回事。眾所周知,書架與家居有著�久的張力。如果家居追求的是寬敞明亮,就必須抑制書架的生長。除非家居的空間寬裕到連書架都可以作優雅的配角,否則書架的厚深,就成為牆的延伸。如果書架生長至環抱,就是牆伸出一排一排的手向屋的中心壓來。而日光,總是被架上地上堆積的書,所阻斷、所過濾、所分解,像岔開以成無聲的耳語。
貪戀沉穩的希望,代價可能是失去現實的光線。
我便是有一排這樣的書架,此刻在我身後,讓整個客廳變得幽暗。書的倉庫,往往連繫一個中年色彩的成語:積重難返。作家友人李智良替我拍過一張照片,我坐在書桌前笑著,身後是一排數個層板彎曲的書架,裡外兩層書散亂堆疊——照片在臉書獲得的大量迴響,其中大部分心情可以由詩人廖偉棠的一句概括:「一定要注意安全……」他們生怕書架倒塌,我便成了過於喧囂的孤獨死者。書的抽象光線,原來現實中的他人看來,分明是危險。
一位埃及作家看過那張照片,說,這樣的藏書是很偉大,但很有壓迫感,會讓所有進入此屋的男性覺得自己很渺小。我揚眉然後微笑,並沒有告訴他,在我們這裡,「閱讀的女人危險」,原是熟悉的話了。我原是相信,危險裡自有希望的光閃動。藏書成狂的女人,用牆擁抱自身。
光線裡自然看到塵埃的浮游,書也必然與塵埃相關。並且這與鼻子的存在相繫,面紙開成的一簇簇白色花朵,藏書人往往因此而割捨鼻子——又或被不斷的塵埃的輕微刺激,提醒鼻子的存在。余光中的詩說,「四月來時先通知鼻子」,書的存在也叩問鼻子的存在。
然後是手指。整理書架,手指上怎無灰塵的印記。缺光的室內,灰塵與之呈參差的對照。灰塵是時日,它在最無歷史深度時也依然捲動悔恨:如果書是時常翻看移動,灰塵就會積得少一點。
在台北信義誠品實習時,很羨慕誠品特有的塵撣,如大毛蟲身子,絨條密集且有特製清潔液可黏住塵顆,定時回廠替換,店員都暱稱其為「小黃」。古時塵拂不過類似,就實用計我很想自己也能擁有一柄小黃,這也許是不少店員的夢想。
為書撣塵的,其實是很能喚起風雅的想像,通常在開店前的早晨進行,偌大書店空靜無人,嗜書的店員默默掃去架上、書上、燈上的灰塵,這是店員一日內最後幻想自己是古代人的時光,光線柔和如歌,灰塵款款有情。開了店就不一樣,古雅都在工作與顧客之間蒸發。
撣塵主要是為顧客觀感、購物舒適,是以連鎖大書店方有此項規訓。一般獨立書店,就有書店主人性格——就難免複製折射一般真實藏書人的生活型態。而一旦書品堆積,積重難返。光線阻隔,灰塵積聚,卻洗掉顧客的幻影,還書以生活的真實。
香港的新亞書店,主要買賣舊書,店面素以一幢幢危樓一樣由地板疊至高空的書籍聞名。其危險,其密集,其難以梳理,其對人的眼光及熱情之考驗,恰如香港巿面的唐樓建築群一樣,某些人為之訝異掩鼻,有些人奉如神明。
當年我在誠品書店實習,放假便去逛唐山書店。唐山的人文學術書及詩集出版傳統,在香港亦聞名遐邇,我去台北亦必到。而那時日日開燈撣塵的我,突然重新理解了唐山的特殊幽暗,這不媚於人的地下室。我繞過暢銷新書的桌面,走到後方的書架,有一架上還有著香港往年的重要人文書籍,其中特別是青文書屋的出版,自青文主人羅志華以過度喧囂的孤獨死亡之後,已經難得一現於江湖,唐山卻因時地睽隔反而保存之。陳冠中《什麼都沒有發生》,黃碧雲《我們如此很好》,也斯《越界書簡》,心猿《狂城亂馬》,這些書我都已買齊,但莫可抑制必須以珍憐的眼光,指尖徐徐掃過書脊,一力沾染無可否認與我相關的灰塵,真是好厚好多的灰塵。在此時灰塵終於完全替代為光的借喻,那就是知識,它就在那裡,一直都在。
鄧小樺
著有《不曾移動瓶子》、《斑駁日常》、《問道於民》、合集《所以美好》。編有《走著瞧——香港新銳作者六家》、《是她也是你和我——準來港婦女訪談》(合編)、《一般的黑夜一樣黎明》(合編)。
文學雜誌《字花》創刊編輯之一,曾獲中文文學獎及大學文學獎等。於各大報章及雜誌撰寫專欄、訪問及文化評論。並於各大專院校及中學教授創意寫作。為本土行動及藝術公民成員,2010年參選藝術發展局文學範疇代表選舉。曾任電台文化節目及青年意見節目主持,及曾任職誠品書店。近年策劃不少文學及跨媒體表演計劃(包括西九「自由野」戶外藝術節、港台「好想藝術是麵包——草地.文藝.咬一口」等)現為香港文學館總策展人及理事會召集人,水煮魚文化製作藝術總監,文藝復興基金會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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