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的馬華文藝青年韻兒(伍梅彩)有一首詩叫〈一日一隻貓〉,寫給一個叫「魚骨」的人,劈頭就說魚骨「放任著倔強著肯定/愛貓愛電影愛走路愛旅行/樂觀,平和,古怪/……/寫一首壞詩/又不做詩人/寫這麼好的詩幹嘛」。認識魚骨的人一看就知道此詩寫魚骨。認識韻兒的人也一看就知道此詩作者是她,雖然她用了另一個筆名發表。
《假牙詩集:我的青春小鳥》書影。 圖/寶瓶文化提供
魚骨,當然,也不叫魚骨。此詩第一行「放任著……」的「放任」,即魚骨的另一署名,我們都叫他「陳放任」。那年我大學畢業回去馬來西亞,正逢黨爭族敗,經濟蕭條,只好編《蕉風》去,準備來年馬肥草長再次遠行。彼時編輯室只需張羅出版《蕉風》,另一份刊物《學報半月刊》已停刊多時。《蕉風》當時有個執編,就是莊若編《學報》時的作者韻兒,文字頗有韻味。韻兒和我的工作是執行「蕉風中興」計畫,讓脫期許久的刊物正常出刊。
那一年,莊若、韻兒他們有一期沒一期的在編《椰子屋系列》──後來號稱「永遠年輕的快樂文化雜誌」《椰子屋》(雙)月刊的前身──彷彿是在延續「學報遺風」。《椰子屋》編者作者莊若、美雨子、張雁每常來《蕉風》編輯室聊天,有時也做點《椰子屋系列》,有時跟莊若一塊來的,是個常穿寬寬的短褲的男生,看起來「樂觀,平和,古怪」。韻兒叫他「陳放任」,莊若叫他「陳文瑞」,忘了誰跟我說他就是「老黑瘦」──《學報》「快活谷」版的作者。「快活谷」專刊幽默搞笑鬼馬的東西,能寫到有人記得作者的名字,可見其無厘頭功力之高,不輸給逢人就考問「誰是古代民間故事中最著名的『阿伯殺手』」的李系德。
「說起電影,很長,你來念/那是小資產階級有分寸的魅力」,韻兒的詩寫道。那部電影當然是布紐爾(Luis Buñuel)的《中產階級拘謹的魅力》,Le charme discret de la bourgeoisie,片名的確很長很難念。那些年,《學報》出身的文青都愛電影愛歌,但愛走路的大概不多,可以從聯邦大道走到吉隆坡的,除了陳放任還是陳放任。
話說「蕉風中興」那一年,韻兒和我把《蕉風》編成《蕉風.學報》合體版,重新啟動「文藝教育計畫」的列車。不過,如果沒有好稿,肯定難為無米之炊,陳放任等「椰子屋文青」即其中一路拔筆相助的人馬。陳放任給《蕉風》寫了一篇叫〈爛仔正傳〉的小說,作者署名「魚骨」。很多年後,莊若還記得這篇荒謬笨賊小說的若干細節:「小阿飛在貼滿鈔票的地方和妓女女友做愛,阿飛問女友為什麼喊得那麼大聲,女友說忘記了不是在工作。阿飛被抓,很高興可以光榮坐牢,女友對他說﹕『我一定會等你出來,雖然在這個期間我可能跟幾個男人生幾個孩子,不過我一定會等你出來』」。小說甚長,但是太好看,就一期刊完。這是一篇最切忌邊吃飯邊看的小說,因為肯定會噎到。
陳放任寫壞詩寫多了手癢,做起詩人「假牙」
1986年九月,編完了刊出魚骨的〈爛仔正傳〉那期的《蕉風》(還有一期刊了四川詩人作品的「被回收」不算;在那個政治主導一切的地方,現實比魚骨的小說還荒謬),我就「三十歲出門遠行」了。彼時《椰子屋》也在密謀出刊,然後創刊號終於在七月天面世。到了十一月,編者韻兒在第三期編後話寫道,「陳放任去了台灣風流」。莊若則說陳放任「遊學台灣一個月」。話說當年陳放任「赴台遊學」是跟我一道來的。我忘了我們去過台北哪裡,在那個還沒有一○一與誠品的年代,應該會去重慶南路或西門町吧。只記得後來颱風要來了,我必須趕在風雨之前南下高雄,就放任他一人遊台北,因為他要去鹿港學做捏麵人,可以等颱風過後再上路。
我也忘了深秋或初冬時他有沒有來高雄找我。不過記得他給過我一張從牛背拍海面孤島的照片,拍攝地點大概是望安。炎日下的牛背像一塊堅硬的岩石,海水蔚藍,氣氛寧靜。那張照片我貼在宿舍望海的窗前,一直到碩士班畢業搬離宿舍才拿下。他在鹿港遊學時去了澎湖與美濃。後來他的「台灣遊記」在《椰子屋》刊出,插圖就附這張照片。
陳放任跟莊若、韻兒他們搞《椰子屋系列》或《椰子屋》那一陣子,可能也「偷偷寫詩」。〈一日一隻貓〉中的「說話者」說道:「寫一首壞詩/又不做詩人/寫這麼好的詩幹嘛」。不過那時並不見魚骨有詩刊出,大概他「日寫一壞詩」,也不想做詩人。早期《椰子屋》刊的詩,大多出自韻兒手筆,韻兒寫詩口語化生活化,清新可讀,可惜論馬華詩的人都不提韻兒詩。後來呂育陶、蘇旗華那一輩漸寫漸多,馬華詩的「後現代風」也在《椰子屋》颳起來了。那時大概陳放任、韻兒都去國離鄉了吧。
陳放任寫壞詩寫多了手癢,乾脆做起詩人來;要做詩人,就要寫「這麼好的詩」。於是有了「假牙」,有了「假牙詩集」,於是有了2005年以來三次出版三次大賣的《我的青春小鳥》,而且還從馬來西亞一葦渡江,再版到台灣來。不過那已是2016年初的事了,「大馬物價表」上的物價也多已高漲,除了「牛牙醫診所」的假牙,依然馬幣「四百五一顆」(不過要加「銷售稅」了)。
假牙拿詩來做很多非詩的事
假牙的詩明朗好讀,搶眼,令人悅讀,因為其詩充滿機智、滑稽、諧仿、竄改,有時十分核突(噁心),玩弄文字語義的弔詭質地(paradoxicality)於詩行之間,可以說極盡「似非而是」之能事。讀假牙詩有時也像射虎,隱題藏題玩得不亦樂乎,讀後令人恍然大悟。其出人意表的詩意與新意往往來自文字與譬喻的陌生化或顛覆,那正是俄國形構主義詩學的概念。
例如〈霧〉:
凌晨四點出門看見一叢早啟的玫瑰
和一隻晚歸的貓
這固然是「霧裡看花」新解,又何嘗不是對美國詩人桑德堡(Carl Sandburg)名詩〈霧〉(「踮著小貓的腳,/霧來了。」)的致意。
詩在假牙那裡,可以做很多「非詩」的事。或者說,假牙拿詩來做很多非詩的事。例如,他的詩可以當影評,《我的青春小鳥》中的〈英籍病患情詩〉與〈十誡〉即是影評詩。「英籍病患」頗得「估狗翻譯」真傳,台灣譯作「英倫情人」,是太假浪漫了。詩既然可寫影評,當然也可以寫小說(這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早就玩過了),集中有一首〈偵探小說〉,只有一行:
他死後 留下一具屍體
這是低限主義了。不過,假牙可能沒有想到,四月天的台灣,竟然出現了比假牙更假牙、更厲害的一行偵探小說:
「然後他就死掉了。」
一顆新的假牙誕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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