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觀的人,看六十,正值下半段的青春期。悲觀的人,看六十,隨時可能抵達終點站……
人生七十猶栽樹
張曼娟:
和蔡詩萍的【相對論】來到了第四周,詩萍問我:「我們來談初老,好嗎?」「我們談初老?我們五、六十歲還談初老?」我在電腦螢幕前忍不住笑出聲來。我的學生剛過完三十歲生日就哀嘆著「初老」,我怎麼好意思在過完五十六歲生日之後,和已跨入五十九歲的詩萍談初老?可是,詩萍說,比起真正年老的長輩,我們只能算是初老吧?只因為我們的父母親都已跨越八、九十歲,正往百歲之路走去,於是,我們也就變成老之初級了。
和他確定了「初老」主題的那一天,我像尋常的日子那樣,做完廣播節目預錄,搭上計程車前往下一個目的地。司機先生開著廣播,廣播裡傳出的是我自己的聲音,那是幾天前預錄的節目,開場白談的就是今年二月內政部公布了台灣人口老化指數,首度破百,達到100.18,也就表示老年人口首度超過幼年(14歲以下)人口。內政部預估,老年人口占總人口比率將於明年超過14%,台灣將進入高齡社會。再過十年就會超過20%,成為超高齡社會。當這個話題一起,司機先生就顯現出明顯的不安,他提高音量說:「又不是台灣才有這個問題,全世界都一樣啦!」我下意識的望向他的背影,立刻明白了這位白髮老司機的情緒從何而來了。他在座椅上挪動著身體,像是在辯護又像是防衛的說著:「日本更嚴重啊,台灣又不是最嚴重的!」偏偏,廣播裡那個白目的主持人(也就是我本人),仍滔滔不絕的說著進入超老年社會之後的種種,司機先生終於忍不住心浮氣躁的關上收音機。
從來沒有一次,我在自己的廣播節目被關掉之後,竟有這樣如釋重負的感覺。在突然寂靜的空間裡,我聽見司機先生緩緩吐出一口氣,而後平息了呼吸。我想,關於老的話題,確實冒犯了他,使他憤怒了。或者,感覺被羞辱?在日本搭地鐵時,常常看見白髮老人家顫巍巍站在車廂中,年輕人卻視若無睹的安坐著,因此感到不解,日本人不是最有禮貌的嗎?為什麼連禮讓長者這樣的基本道理也不懂?長住日本的朋友聽完我的疑惑,給了一個忠告,不要隨便讓座給老年人,他們會覺得你把他當老人,是羞辱了他。
我恍然大悟,卻更加迷惑了。為什麼「老」是一種羞辱?為什麼「老」是人們避之唯恐不及的事?而它偏偏又是我們扔不掉的歲月禮物啊。
我當然理解,計程車司機那一把無名火是如何熊熊燃燒著。我也不斷提醒自己,假若僥倖逃過許多次死神的網羅,而能一直活下去,終究是要走進老的行列中,必須先有穩妥的心理準備。話雖如此,還是有太多措手不及的時刻。
有一天下班後,去夜市覓食,擠進了人聲鼎沸的鵝肉店,四處張望著能不能找到兩個人的座位。一位年輕的外勞女孩在店裡幫忙,她對我們說:「請等一下喔。」我側身把走道讓出來,安靜等候,不過十秒鐘左右,便聽見那個女孩說:「阿姨!那裡有位子喔。」我聽見了,但我紋風不動。女孩再度呼喚:「阿姨!那裡可以坐喔。」身旁年輕同事點點頭說:「好,謝謝。」直到這時候我才突然明白,原來,她口中的阿姨就是我。可不就是我嗎?明明就是阿姨的年齡和樣貌,卻因為手機上推陳出新的修圖軟體,使我在拍照時習慣性的自欺欺人,久而久之,竟忘記了自己的真實樣貌。一個不認識、不相干的人,指著得意洋洋逛大街的國王說:「快看啊!國王沒有穿衣服。」(而且他已經老了。)
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老的呢?從我對許多事感到不滿的時候。
像是高跟鞋怎麼愈來愈難穿?以前一整天穿著高跟鞋上課、演講、受訪都沒問題,後來穿一、兩個小時就覺得腳底板好痛,腰好痠,有時候連腿都腫了。一雙雙高跟鞋被束之高閣,甚至再也不穿了。
有段時間總覺得閱讀變成了一件吃力的事,最時尚的文青排版,字都小小的,覷起眼睛來看,不一會兒就眼花撩亂了。我還曾經向出我書的出版社反應,我的書可以選大一點的字級嗎?不用、不用,不用考慮是否美觀的問題,看都看不清楚了,還談什麼美不美?放大、放大、再放大。更令人生氣的是藥盒或是藥瓶上註明的注意事項,明明那麼重要,字卻那麼小,到底是什麼意思?「看不見的時候,妳可以試試看把眼鏡拿下來,再靠近一點……」有個年輕朋友委婉的建議,我深吸一口氣,明白了。
再也無法穿高跟鞋,那就穿上舒適又自在的平底鞋吧;穿上緊身的衣服感覺吃力,那就穿上有設計感的寬鬆上衣和洋裝吧。我不再執著於自己的書一定要將字級放大再放大,因為我的編輯也到了理解大字之必須的年齡;我不再對藥瓶上的細微小字感到挫折,因為我配戴著很棒的多焦鏡片。當我的困難被解決,當我的心靈被鬆綁,愈來愈氣定神閒了。
在照顧著老父母的歷程中,一遍遍的預習著自己的老後,當父母因老或病感到沮喪的時候,我會這樣安慰他們:「你們算是幸福的老人啦,有我這個女兒和你們住在一起照顧著。有沒有想過,等我到了你們這個年紀,連個兒女都沒有,要怎麼辦?」這一招很有效,他們會立刻轉移注意力,覺得自己確實是幸福的,而我將會是不幸的,因為我要過的是無子的老年生活。其實,我知道自己的老後不會因無子而不幸,因此感到篤定。
我想像著自己並不住在銀髮族的養生村,而是住在混齡社區中,我可以在泳池旁一邊喝椰子汁,一邊看著比基尼美女和年輕帥哥調情;我可以幫單親媽媽接小孩放學,還可以講故事給孩子聽;我可以當失戀心碎的大學生的心理諮商,讓他們在我的懷裡哭泣。當我病倒無法起身,他們會送我到醫院去,也許陪我走完最後一口呼吸。這是一種無血緣的「類家人」新關係,性格意趣相投的人自然會相聚在一起,喔,別忘了,我還有個可以貼身照護的杯麵2.0機器人。
七十歲生日那天,我會種下一棵樹,就像七十歲種樹的袁枚寫下的詩句:「七十猶栽樹,旁人莫笑癡。古來雖有死,好在不先知。」一輩子都怕水的我,到了那時候,也許真的該學會游泳了。
蔡詩萍:
我父親突然從他半躺著養神的沙發上起身。看看我,然後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嘆口氣:「你那時候,剛出生,砲彈從頭上咻咻飛過去,我抱著你摔進散兵坑裡,你竟然還呼呼大睡!沒想到,沒想到現在也要六十歲啦!欸!」
我望著他佝僂的背影。心底隱隱的不忍。他都九十出頭了。
曼娟說她聽我想談「初老」,不覺噗哧一笑。她一定心想,我們不都已經老了嗎!是啊,我們都不年輕了,但我父母皆在,九十、八十的耄耋之齡了,在他們面前,我何敢言老?何忍言老呢?
何況,高齡社會的指標,通例是要到六十五歲,才稱老啊!
一位長期關心高齡社會議題的朋友,告訴我:從初老、中老,到老老,老化一如人生,可以有階段的。
我想起死黨兄弟詩人羅智成過四十生日時,我幫忙安排了一次生日趴。他當著朋友感嘆面對四十不免黯然,因為「青春期」要結束,終於要進入「青年期」了!可他接著閃露慧黠,說他只要一想到三年後,蔡詩萍也要進入四十歲,他就非常開心,因為連這個常說活過三十人生就老了的蔡詩萍,亦不能避免要四十歲啊。
然而,我不僅四十,五十,如今要叩關六十了。
五十九歲生日時,羅智成傳了個app給我,一向樂觀的他,多麼會安慰朋友啊!他寫著:「坐五望六的感覺有點可怕吧?安慰你一下,所有到目前我們對五六十歲、對老年的想像,都是在人類平均壽命只有三、四十歲(1870年德國人平均壽命40)的時代產生的,現在是八十幾歲了,扣掉四十的話,基本上你快20了!好好把握你的青春期吧!祝生日快樂!」
真開心,好友永遠是好友,最了你,最能適時送上貼心的安慰。
樂觀的人,看六十,正值下半段的青春期。悲觀的人,看六十,隨時可能抵達終點站。
我呢?沒有不樂觀的本錢,高齡父母、稚齡女兒、小我近十七歲的少妻,我注視他們,沒有不樂觀的本錢,沒有不昂然奮進的鬥志。
然而我也沒有不悲觀的警惕。身旁的確有親人朋友,在他們的人生地圖上,還沒走到六十,便一一辭別了世界。而走向六十以後,青春昂揚的生命,漸漸像被風從外部剝蝕,被蠹蟲從裡處啃噬的雕像,一年年見證了歲月的不肯饒人!
與其用雕像描述自己被歲月內外夾擊的處境,其實不如說自己是一本持續在寫,卻始終沒有完成的書。
而寫著,寫著,書皮斑剝了,歲月的沁痕,侵蝕紙面,往昔的原子筆筆跡,漫漶而暈開,某些摺頁摺得令人心疼,某些頁面你總是直覺的跳過,不是悔其少作,不是懊惱曾經,而是,嗯,而是你就是不想再去碰觸了。
而你寫著,寫著,竟發現空白下來的部分,最難寫。
寫以前,你可以挑三揀四。你可以虛構,你可以詩意化,你可以戲劇化。但寫現在,寫以後,真難。
從某些指標來看,我現在的狀態比三四十歲時好很多。我動輒可以跑半馬21公里,寫作的專注力高,比年輕時更快完成想要完成的工作,一心三用、身兼數職的情況,維持了二三十年始終沒有倦怠感。但我真的承認,我的溫暖度、體貼度,卻比以前好很多,當然,家有妻管嚴,旁有撒嬌女,是我重新調整人生視角很重要的關鍵。這讓我可以仔細去發掘那些陳年往事,那些在童年、在青春期、在青年階段,我的家庭以及我自己,是如何的一步步穿越世間的雜遝與紛擾,而成為此刻的現在。
我說自己變得溫暖,乃因,瞻前固然老之將近,有時間的急迫感,但顧後呢?我有時會乍然驚覺,我不一定是理所當然的成為現在的自己!如果,我在小學前,溺斃在那座池子裡;如果,我們去大圳游泳,淹死的不是我同學!如果,我沒有在國中時,聽了隔壁鄰居的大哥哥一番規勸要好好讀書出去看世界;如果,我沒有去新竹念竹中;如果,我沒有堅定信心重考進台大;如果,如果我在青年階段,不是那麼突然的陷入頹唐、消極的心境,長達十來年,那麼,我的人生又會是一幅怎樣的光景呢?
有時,顧後,就像看一部紀錄片似的,光影交錯,人來人往,自己有時像主角,有時變配角,有時根本插不上一句話,但看著看著,則突然明白了,很多事不是沒道理的。
所以我要跟曼娟說,初老這件事,是不錯的。
初老讓我們很清楚地意識到,人生長河的風景將就此而變化,而穿越平疇,而轉進河灣,而駐足江畔,而打轉於堤岸橋下,而終將緩緩滑向遠處的大海。
初老也提醒了我,看著我父我母,被時間壓彎的背脊,每一道刻度,都是愛,都是他們羽翼兒女最驕傲的對抗。我在回顧往昔的流轉裡,一一撫拭了我父我母的辛酸。
他們都往老老的路上移動了。
我不免慶幸,自己從中年進入初老的階段,還算健康,還算順遂,還算鬥志昂揚,因為我能陪著他們從中老步入老老。所以我要跟曼娟說啊,我們何其幸運,自己的初老,遇上了父母的老老,於是我們更加懂得了「老,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
就像在曠野中,搜尋人生之路的我們,遇上一些比我們更早便在這塊曠野裡不斷晃蕩的人們。他們帶著感情望著你,跟你說:別急啊,反正前面都還是一大片的曠野呢!你都走了那麼遠的路,趕了那麼許久的行程,如果人生有意義,那你何必再汲汲於途呢!倘若人生沒什麼意義,那你何不停下來,慢慢走,感受一下你不曾感受過的風景呢?
我對初老,就是抱著這樣的心態。
我繼續讀書,廣泛的讀書。
我重新寫作,認真的寫作。
我持續長跑,規畫出每年跑步的新里程。
我陪著家人,知道女兒會長大,太太會有更多她的人生圖像,老爸會更虛弱,老媽會更蒼老,但我會陪著他們,把他們融入我觀察家族生命這條長河之流轉的每一道灣口,每一幅風景內。
我們的人生,不會沒有什麼意義的,哪怕風吹雲散,哪怕我們不過是芸芸眾生裡極為渺小的一粒細沙。但有了溫度,有了陽光有了水,一粒沙也能自成一個世界。
我真希望我七十,我八十的時候,我老爸還是會孱弱的拍拍我肩膀:欸,沒想到,你這小子,也七十、八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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