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5.6月駐版作家新作發表】章緣/殺生(上)前兩胎都沒孕吐,這次卻很厲害,一早起來就噁心。吃東西噁心,全數吐出,空腹也噁心,吐的是膽汁。她的臉尖了,兩頰削下去,眼睛更大,眼神空茫。阿K說等情況穩定了,先去領證,孩子生下來再辦喜酒。
「不要!」她心情煩躁。
阿K過來拍拍,親親,抱抱,哄著她。他把愛情和孩子看成一體了,如果他們相愛,怎麼可以不要這個孩子?
「你真的要我生下來?」
「當然了,老婆。」
「你真的要娶我?」
「那還用問?」
她吐得沒法去上班。阿K說何不學著做微商,在微信朋友圈裡賣面膜、化妝品什麼的,送貨快遞部分他來幫忙。「老婆這麼美,就是最好的代言了。」
過了一陣子,看她還是成天看電視滑手機,一張黃臉沒光彩,眉眼間流露怨恨,他又說,現在手工糕點很受歡迎,她老爸不是廚藝一流嗎?要不研究一下,看是否能開創一個自製糕點品牌,最好是做那種有機、少油少糖的健康糕點,可以推給上海的白領和老外。
「這是讓我學做菜嗎?」她口氣冰冷。
「讓你有點事做吧,小姐!」總是哄著她的阿K終於不耐煩了。
她抓住這絲不耐煩,要把它擴大成導火線。「你是想讓我永遠在家裡吧?在家帶孩子。」
「在家帶孩子有什麼不好?」
「你根本就不是想娶我,你想用孩子把我套牢,想靠我的戶口留在城裡,圓你爸爸的夢!」
他們有了同居後第一次大吵。
吵歸吵,胎兒仍舊在肚裡一天天長大,一個定時炸彈,薔拿不定主意。她整天在家裡上網,也不出門,終日掩著窗簾不見陽光,角落裡一箱頂級紅富士蘋果發出熟爛的甜香。餓了就點外賣,抽菸喝酒海灌咖啡,什麼都不忌諱。她似乎比往年更怕熱,光著的兩條白肉大腿青筋歷歷,就像皮肉下潛伏著一尾尾小蛇。
醫生說了,前面流掉兩個,對身體造成一定傷害,這一胎如果再拿掉,以後要懷到足月就難了。這些阿K並不知道。這個賭注有點大。
事情變得不順利。先是她發生一個小車禍,車子蹭到一輛電瓶車,賠了錢。阿K的媽媽跌倒骨折,要開刀和復健。緊接著公司出現了很多退單退貨,貨源要不跟不上,要不就是太多,在倉庫裡一箱箱地爛,不久,合夥人也鬧崩了。
瑤瑤打電話來,說薔的爸媽急著找她。她已經半年多沒回家,也不打電話,自從他們警告她如果跟了阿K,就不要再回家。她不上班了,換了手機號,新號碼就是新人生,像有了新的身分,一切重新來過。過去二十多年的人生,陳舊了,灰敗了,她要換新跑道。現在這跑道出現障礙。
她沒有回家,但是跟瑤瑤約出來下午茶。瑤瑤豐腴許多,看起來並不快樂,說皮膚一直敏感出疹,查不出原因,晚上失眠,失眠又引起偏頭痛。薔也倒了一通苦水,「你說,我這走的是什麼運?」
瑤瑤沉吟良久,低聲說:「會不會是,被嬰靈纏上了?」
嬰靈?
投胎後被剝奪出生權利的嬰靈,因為陽壽未盡,無法投胎,在人世流浪無所依靠,對不憐惜它的母親懷著怨恨之心,於是緊緊跟隨,讓她飲食難安,時運不濟,各種困頓災禍接踵而來。
「我聽人家說,這種情形,你如果不化解,就繼續倒楣,會生病,還連累到身邊的人,而且,恐怕你肚裡的孩子……」瑤瑤幽幽的語氣,聽起來怪嚇人的。
中國每年有一千多萬個胎兒被「人流」,他們或男或女,或三周或三個月,或成形或不成形,被取出吸出或排出。
當姝打電話來約,她先聲明,這次去不看蛇。
蛇在木箱子裡,沒開燈,什麼也看不到。「牠在消化晚餐。」姝說,「這頓吃了兩隻,夠牠消化的。」
「吃什麼呢?」
「在廚房裡。」姝推開門,角落裡一籠白老鼠,個頭很小,一動不動伏著,姝一上前,個個吱吱驚叫,在籠裡逃竄。「以為我要抓牠們餵球球呢!」
姝特別指給她看籠子裡一隻個頭最大的白鼠,別的白鼠都逐漸安靜下來了,只有牠還在淒厲地尖叫著,彷彿球蟒的尖牙已經刺穿牠的頭顱,蛇身正有力地纏住牠。她感到腦門一陣尖銳的刺痛,胸腔一緊,連吸幾口大氣,才緩過來。
「這隻很怪,特別難抓,現在已經長得太大了,球球不喜歡。小蛇要有絕對把握才會出手,我也怕牠咬球球。大概要找隻貓來了!」姝若無其事地說。
「你這不是,常常要殺生嗎?」
「誰不殺生呢?」姝回眸一笑, 她打了個冷顫。
「臉色不好哦!」姝把她安置在客廳沙發,倒來兩杯紅酒,「來,紅酒養顏美容。」
酒色如血,她心神不寧,姝自顧自啜飲,咂咂嘴,心滿意足。
「你結婚要找我化妝吧?」
「結婚嗎?」大肚子的新娘,能看嗎?
「不結嗎?不結就跟我作伴吧!」
「你天天給新娘化妝,難道就不想結婚?」
「說了你不信,那些新郎倌常偷偷問我微信號,要跟我交朋友呢!」
「是你太美了吧?」
「是他們太賤!」
這房裡天花板沒裝燈,雖然幾盞立燈都亮著,還是影影綽綽,角落裡一棵人高的美人蕉無風自瀟瀟。姝把個小熊抱枕摟在懷裡,下巴抵住枕頭,模樣像個沒長大的女孩,但是面孔雪白,假睫毛在石膏般的白臉上投下條條的長影,又讓她顯得歷盡滄桑。
「那你要什麼呢?」
姝笑了,「女人有時要男人,有時要孩子,有時既要男人又要孩子……」
「有時兩個都不要。」她接口。
姝像蛇般探出舌尖,飛快潤濕了兩片紅唇。
走出姝的獨居公寓,薔發誓不再來。難保這屋裡沒有一個又一個吱吱叫的鼠靈,在這裡那裡黑洞洞的陰影裡騷動。但是來不及了,半夜她在夢裡驚叫醒來,一條蛇鑽進她兩腿之間,半截蛇身露在外面,她死命拔,蛇卻越鑽越進去。
瑤瑤帶她去城隍廟附近見一個師父,說是可以替嬰靈做功德,助它們早日投胎,不再糾纏。
做功德的人很多,好容易才排到時間。事先依囑備了照片和寫了她跟男方生日的紙條,大學男友生日她不記得,只好從缺。那裡路窄不好停車,瑤瑤打車來接。兩人在巷口下車往裡走。她已經有四個多月的身孕,穿著寬鬆的連衣裙,秋老虎的天,露在衣服外的皮肉被太陽曝曬得發燙,彷彿接受烙刑。一些陳年的孽債,現在終於要償還,真能如此償還?
老宅有個小天井,幾棵桂樹結了金色的花苞,樹蔭下擺了一溜瓦盆,裡頭種了花草,兩個小毛頭短褲短裙坐在石椅上吃甜筒,腳來回晃著,胖頭胖腦一派天真,看她們進來,往裡頭一指,模樣卻很老練。她無端想起被貶下凡的金童玉女。
一進屋,裡頭點著線香,靜悄悄地,木板地上幾個蒲團,前面一條長榻,一個老師父閉眼盤坐,她跟瑤瑤自動在蒲團上跪坐。幾分鐘的沉默後,老師父睜開眼睛說:「進來吧,都進來吧!」不知在招呼誰。她身上一寒,起了雞皮疙瘩。
「嗯,一、二……三個跟進來了。」
她轉頭看瑤瑤,瑤瑤緊閉著眼,嘴角抽搐。
「做事前要三思啊!種什麼因,結什麼果。」師父喃喃說著一些因果道理,之後讀了段經文,念咒,往她們身上灑了幾滴符水。持咒去災的儀式進行了約半小時,師父囑咐她們,此後三個月日日抄寫地藏王經,心存善念,多行善事,捐款作功德等等,她們一一應允。照片和生年月分紙頭交上去,有如認罪書,師父說會為嬰靈超渡。
走出來時,日頭已西斜。小巷另一頭匆匆走過來四五個女子,也是去超渡的,長長的影子拖在身後。就在擦肩而過的那一刻,薔的肚子裡泛起輕微的顫動,像是一個個小氣泡,從深水裡冒出來,又像花叢裡飛出一隻隻小粉蝶,搧著薄薄的粉翅。她撫著肚子,突然明白,胎動了!
懷胎三次,這是第一次胎兒宣告他的存在。不再沉默,不再抽象,不是塵粒更非嘆息,不管他來的時機好壞,都請她憐惜眷顧,確保他來到人世。
懷胎三次,薔第一次意識到:要當媽媽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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