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惑之年,從台北回到戶籍所在地霧峰。在一個有點陌生的家鄉,可以做什麼?開一家書店吧!為什麼是書店?或許出社會二十年來,我做的一直是編輯工作,扮演作者和讀者之間的橋梁,一旦不當編輯了,似乎,當書店主人也還可以繼續扮演類似的角色吧……
2015年我在位處台中城南的霧峰開了書店,常有客人問:「你是在地人嗎?」還記得第一次面對這個問題,頓時語塞,心想:多年來我的戶籍地確實在霧峰,但這樣就算在地人嗎?
甲寅村
關於霧峰最早的記憶,是在甲寅村外公外婆家的大通鋪,還未上幼稚園的姊姊和自己,同一群表兄弟姊妹嬉遊打滾著,頑皮的小孩磕碰了手腳,就讓阿公糊上深褐色黏黏涼涼像土又像大便的獨門膏藥,隔天便又生龍活虎起來。也常見鄰人登門求助,跌打損傷,給阿公神手喬一下,脫軌的骨頭馬上歸位。
四顧屋裡,竹子家具十之八九,因阿公在附近有個竹寮,什麼竹製品他都會做。竹寮旁立著一家小柑仔店,最喜歡阿公牽著我們的小手到竹寮去,撒個嬌,討糖吃。
在霧峰也就學齡前短短一段時光,到了上學的年紀,便回到爸媽在城區的家了。雖高一時隨父母舉家搬至霧峰,戶籍是真正於鄉村落地了,還未生根,一年後便又回到城區展開高中外宿生活。長年的霧峰印象一時改不過來——那是阿公阿嬤家,我小時候住過的地方。
第二市場
說起來,我算是個道地的中區小孩,從幼稚園、小學到中學,就活在那麼一塊美名「小京都」的棋盤格子裡。中區是台中市城區的核心,也是這座城市的發祥地,二十世紀初,日本人仿京都街廓,在綠川、柳川之間的大墩街進行市區改正,開展出台中現代化市區的雛形。
台中最老的市場「第二市場」便坐落於此,日治時期稱「新富町市場」,是販售精品的「日本人的市場」。幼時跟著母親上菜市場時,第二市場已是「台灣人的市場」,小毛頭對市場中心的六角樓無甚印象,只感覺那是個大迷宮,怕一旦落單便再也走不出來。總是大排長龍的王記菜頭粿和糯米腸,二十幾年前的隊伍裡沒有今日打扮時尚的文青觀光客,唯不同世代的老闆,揮汗忙活的光景一如往昔。一樣難忘的市場小吃是麻芛湯,黏黏稠稠微甘微苦,湯裡放一兩塊煮得軟硬適中的番薯,加上魩仔魚提味,甜鹹交融的時刻最是迷人。老爸逢外地來的朋友,聊起吃的便愛問:「你有沒有吃過麻芛?」帶著一種老台中人「此物別處難尋」的自豪。
台中公園
第二市場離家僅十分鐘步程。三民路上的家屋,正對面是光復國小,斜對面是台中公園。少小無知,不識周末假日到公園打球必經的「湖心亭」乃台灣縱貫鐵路開通紀念建築,曾作為日本皇族的休憩所。這座赤銅瓦、雙尖頂的水上涼亭,成為台中百年地標,化身台中市的市徽,一座城市就縮影在這亭子裡哪。亭台邊、曲橋下,日月湖上情人泛舟、儷影雙雙,你若把心儀的對象約來此浪漫之亭散步,即便不大聲說愛,也算完成了低調的告白吧。
孩提時期的自己當然不懂這些,台中公園對光復國小學童而言,就是外操場所在地,跨過一條公園路,便能在擁有PU跑道的運動場跑跳。中間的草皮區可打棒球、踢足球、辦園遊會,常有歌手在此搭台演唱,想看小虎隊、憂歡派對或飛鷹三姝,過個馬路就到。
如果台中有天龍國,那一定是在中區。兒時的我以為台中所有地方,每個人家裡附近都有一間學校、一座運動場、一片大公園、一個迷宮般的菜市場。
長春理髮廳
三民路上,光鮮亮麗的櫥窗鱗次櫛比,略長一些才知道自己住在鼎鼎大名的婚紗街。美輪美奐的街景簇擁著一面白底綠字的招牌「長春理髮廳」,頭家娘是老媽,我是理髮師的小孩。
二樓是理髮師阿姨們的宿舍,二樓半作為一家四口的臥房兼起居室,老爸整套高級音響在那裡環繞,設備不斷進化,他從來不肯向老媽吐實,究竟在那些機器上投下了多少私房錢。
三樓給誰住?答:給鳥住。有好幾年,三樓就是一座鳥園,一格一格的鳥籠,籠裡有巢箱。那是父親讓小鸚鵡們傳宗接代的小天地,豢養的小鸚在當時是愛情鳥的珍稀品種,淡黃羽色、朱紅眼圈,全盛期有數十隻之多,一群鷹鉤嘴,雙雙對對依偎著,模樣靈動。小鳥雖可愛,但我小小的心靈經常幻想:如果那座鳥園消失了,我便能擁有自己的房間了!後來這種小鸚在市面上漸漸普遍,價值走低,加上父親玩鳥的興頭已過,他心念一轉:「感覺不是人在養鳥,而是人被鳥養去了!」終於,我有了自己的房間。
在二樓半和三樓之間,有一個存放雜物的儲藏室,二舅來城區找工作時,那兒就成了他暫棲之所,一個必須低頭彎身躺進去、鳥籠一樣的房間。二舅是母親口中那種腦筋不會轉彎的人,不善言詞,卻又心直口快,可以一口氣惹惱一票人。二舅最愛跟我們講他的冒險故事,說蟑螂沒啥好怕,他曾在某一回登山斷糧時,和同伴一起抓蟑螂烤來吃,酥酥脆脆,人間美味。聽完這段,沒多久我便作了噩夢,夢見蟑螂在一個洞穴裡,鑽啊竄的,一直找不到出口……就在這關頭,突然意識到,那洞穴正是我熟睡中半張的嘴,更恐怖的是,這不是夢!大驚的我嚇得把嘴巴閉上,蟑螂竄得更厲害,在洞穴裡發狂了。趕緊張嘴,蟑螂飛也似地彈射出來。那一夜,我雙唇閉鎖,再不敢闔眼,直至天明。
中央書局
不惑之年,從台北回到戶籍所在地霧峰。在一個有點陌生的家鄉,可以做什麼?開一家書店吧!為什麼是書店?或許出社會二十年來,我做的一直是編輯工作,扮演作者和讀者之間的橋梁,一旦不當編輯了,似乎,當書店主人也還可以繼續扮演類似的角色吧。
我最早的書店記憶,在光復國小側門的小書局——總在每個月第一天準時去報到,拿著努力存下的零用錢購買剛出爐的《全球防衛雜誌》,此外,那小書局就是個買紙筆買美勞材料的地方。小店難免貨品不夠齊全,這時,就得向大書局進擊了。坐上老爸的摩托車,不一會兒,外觀氣派的中央書局以它的巍峨大方相迎,簡直是文具百貨公司,琳瑯滿目,貨架上還出現了運動用品、服裝、樂器和留聲機……每次進中央書局,都要聽老爸說一句:要什麼書籍文具,別處買不到,到這裡鐵定不會白跑一趟。
這家林獻堂、賴和擔任過股東的書店,日治時期即成立,籌設之初意欲作為台灣文化協會中部據點,規模曾為全台最大。它還兼營圖書出版業務,文化功能顯著。不只一個世代的作家在此流轉,或許,童年的我,曾在中央書局與年輕的蘇紹連、廖玉蕙、劉克襄、路寒袖擦身而過。
台灣本土文化書局
三民路上的家屋,出門向左走一小段路可抵另一家老字號書局「台灣本土文化書局」,選書意識一如其政治立場那般鮮明,常有沙龍聚會在那兒舉辦。中學時期,父親曾特別帶我前去晃悠,他與店主攀談許久,民主就在嘴上跌宕。
二十多年後再訪,為其蒼老的容顏所震懾,門裡門外盡是風霜,確非年輕氣盛的書店了。它卻很自在地老給你看,不做任何改裝,毫無掩飾之意。內人韋瑋與店長因貓書打開話匣子,聊著聊著連店貓都跑來湊熱鬧。我只是專注地掃描空間裡的每一個角落、端詳書架上的每一本書冊,彷彿,每一個細節都含有深意。
我不過上台北念了個大學,一回來,這個充滿兒少記憶的中區,忽忽就老了,人們改以「舊城」相稱,有志之士高喊著舊城再生,要把往日榮光找回來。我不在的那一段日子,此地發生過一場時光的大火,燒出了一大片空白,因為這一片空白,一個熟悉之地,變成了一個陌生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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