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你我而言,一年年寫下去,文字帶來的終是漸次的了然,了解自己,同時了解關係中親近的人,包括了解每個人在世間的諸般難為……
郭強生:
平路,在讀你的《袒露的心》時,最讓我感同身受的是你的童年,以及你陪伴照顧老父的部分。我想,這跟我們都是在孤獨中長大的小孩有關吧?
雖然我還有一個哥哥,但是由於年齡相差了十歲,所以我的童年跟你一樣,都是一個人,偏偏又都屬於敏感早熟的孩子,對於大人的世界,很早就察覺到幸福表象之下的暗潮洶湧。你說,你是個戀家的孩子,我一直也是。到現在仍是。但為何是如此呢?越是戀家,卻越是有一種深沉的孤獨感。這個家越是千瘡百孔,我們越難以放手,越是想要書寫。
我們的父母都是經過戰亂的一代,逃日本鬼子,逃共產黨,最後來到台灣重新落地生根。你說,「某個意義上,他們都是『戰爭症候群』的受害者」,我非常同意。對於他們的創傷,我們只能隱隱有感,卻無法更深刻地理解。但,作為戰亂受害者的小孩,我們的成長無可避免地,也受到他們的某種無法言說的陰影籠罩,所以我們的敏感早熟,不是沒有原因吧?
注定要成為孤獨的孩子,寫作似乎成了我們最重要的救贖。
兩年前哥哥過世了,我現在成了唯一能照顧爸爸的獨子。你寫道:「時間在變換速度……它開始不停地加速……直到父親老了,時間彷彿又慢下來。」這也正是我的感觸。年輕的時候,總想要擺脫那一份如影隨行的孤獨感,過得倉促潦草。但是這兩年,孤獨不再是負擔,它讓一切緩慢安靜了下來,反而幫助我聚焦,人生有哪些事才是真正重要的。
平路,當你書寫時,又重新看到了那個孤獨的孩子,給了你什麼不同的想法?
平路:
你問,那個孤獨的孩子,重新看到的是些什麼?
若從樂觀面看,烏雲底下有不少的金邊,譬如我們這種孩子從小就敏感地知道,父母是肩膀上的責任,必須有擔當、必須一個人扛起所有,這份特質,日後,在人生途中四顧無人之處,一定讓我們堅毅,成為支撐自己過渡的力量。此外,像你我這樣孤身長大的孩子,這一生,在心底常有漂泊之感;但經驗裡孤單既是常態,寂寥的時光過去後,總會帶來奇遇般的獎賞。
生命所欠缺的,周轉一圈,它又成為奇妙的禮物!
你我選擇了寫作,更是一個純粹內在的過程。以譬喻來說吧,卡夫卡提起洞穴,村上春樹自承夢想是待在井底,井底或洞穴,都是隔絕的所在,我猜想,與他們之前的童年經驗必有關係。對於我,習慣的是找一處祕密基地,在那裡,像隻受驚的小動物,舔拭自己的傷口,等它漸漸復原。
想想,寫了這麼多年,還會繼續寫下去,倚靠的正是文字所提供的靜定、慰藉與安全感。在其中,還可以任性、還可以自由,固守著文字這片領地,屢屢跟從內在的聲音,踏入未曾探測的水域,我甚至忘形到……忘記了外界的眼光與標準。也因此,我寫《袒露的心》,是純然以自己的方式,理解我的父母輩,紀念他們的時代,並回溯我的兒時瑣細。
強生,關於我們選擇的文字生涯,你用「救贖」兩個字,我猜想心境也頗為相似。
另外,你信中說到「戀家」,你說得沒錯,這一點我自知全無長進,到這般年紀……仍是在「著境不捨」。誠實地自問,原生家庭對我影響深遠,我始終還是那個癡癡想望父母的小孩。藉由書寫,說不定,是以另一種方式,固執地強要回到父母在世的狀態,並試圖彌補我曾經做不周全的地方!由這個角度看自己的寫作,《袒露的心》是一本戀慕之書,頭腦尚未失憶(應該說,尚未完全失憶?)前,吐露最深的思念,包括吐露絕望地渴望著愛的癡念,我寧可耽溺於其中,而寫來款款情深,那就是了。
強生,你書寫時頻繁回溯,內在動力是什麼?
郭強生:
去年我收到一封讀者的來信。一開頭,他(她?)描述了一條巷子,那正是我第一個有印象的老家所在,住到七歲就搬了。快五十年前了,竟然這位未署名的讀者曾是我的鄰居。他接著寫道,在他記憶裡,一直有這麼一個印象,看見一個小男孩穿得整整齊齊,並不加入他們的遊戲,總是一個人站在那兒,帶著有些苦惱的神情,若有所思地看著遠處……然後他讀了《何不認真來悲傷》,突然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那個小男孩是我!讀到這裡,我差點掉下眼淚。
怎想得到,不過是五、六歲的孩子,有一天他不經意回頭瞥見的景象,竟然解釋了我多少年來的疑惑。記得很小的時候,我常會獨自怔怔望著窗外,也許就只是困惑:我,為什麼在這裡?長大後再也不曾對旁人說起這段,因為自己都不相信記憶的正確性。直到這位讀者的來信,證實了那不是我的想像,的確有目擊證人看到過,那個幼小而無措的我。
平路,有時我覺得,那個孩子一直都在,躲在我靈魂的角落。
之後,在成長過程中我漸漸分不清,究竟我與那小男孩,誰是誰的想像玩伴?開始寫作,就像說故事給那個小男孩聽。我描述著人情突梯,各種關係的起落聚散,告訴他外面的世界,以及我的祕密。然後有一天我決定不說了,這一擱筆就是十幾年。2010年再次提筆創作,我恍惚有種感覺,現在是換成了那個男孩在說故事給我聽……那些我曾迴避的、假裝不在意的、幾乎要遺忘的……
這些年照顧父親,在旁人眼中這或許是一件孤獨的差事。但我反而感覺終於可以跟自己好好相處了。懂得孤獨,才會知道什麼叫陪伴。我甚至覺得,是父親在陪著我,教我認路,回家的路。你問我回溯的動力何來,我想,就是想找到那條(存在主義式的)回家的路吧?新書書名取作《我將前往的遠方》,某種意義上,也就是對單身初老的自己孤獨狀態的內視,決定接下來要帶著哪些回憶,繼續上路……
平路:
看你寫的段落,我倍感熟悉,似乎在聽自己的聲音,呢喃著與我自己說話。
我同樣想要說,「那個孩子一直都在,躲在我靈魂的角落。」儘管那個孩子一直都在,一本又一本書寫下來,卻感覺她的眼眉漸漸鬆、漸漸柔,藉寫作重新清楚,困惑著的是些什麼;於是也重新排序,生命中重要的是些什麼。
更幸運地是書裡的內容偶有回響。如同你提起收到讀者的信,《袒露的心》新書活動後,每到簽書時刻,常有出身外省家庭的讀者走過來,悄悄告訴我,父親或爺爺與我父親一樣,夜裡常作噩夢,夢裡會大喊,囈語中是逃難有關的事。一九四九大遷徙過程中,外省老一輩到底經歷過什麼?好不容易逃到台灣,籠罩在「白色恐怖」陰影下,與對岸的任何關連都可能被貼上「通匪」「左傾」罪名,對渡海的倖存者,與親人分手明明痛徹心肺,且帶來畢生的罪惡感,為了生存卻必須噤聲。上一輩滿懷心事,面對在亞熱帶島嶼出生的兒女,許多事不可說或不忍說,象徵意義上,壁櫥裡藏著往昔的骷髏頭,那是噩夢的根源。
換另一種角度看,豈只我們父母是「戰爭症候群」的受害者?下一代包括你我身上,怕也多少留下遺痕。
集體的或個人的,我們社會何曾正視心理的創傷?每個人都被要求掩埋自己的傷口!看心理醫生是禁忌,精神疾病則被視為不體面的隱疾。我們社會在這種地方尤其偽善,表面上正常就好,至於探討人的內心世界,沒有用、說出來無益國計民生,都是無聊的人在自尋煩惱。
林奕含事件中也可以看到端倪。曾有評論指出她生前自傳式的寫作是「愈挖愈深、愈沒有出路」,對作者極為有害;在我眼裡,這時候說什麼有害無害,墜回的又是功能性的思考(我們文化裡,最可怕的就是事事講究有害或有用,連寫作或閱讀也涉及有益與否的功能性)。你我都清楚知道,寫作不為什麼,為了作者非寫不可;閱讀也是一樣,一本書讓人讀下去,只因為內心深處說不出的某種牽引、某種觸動。
作者真心,文字坦誠,因此作品毫無遁形地,呈現作者本身的煩惱與困境,而同時,自問自答之間,筆下的文字偶有探索與洞察,偶有修復與整合,皆屬筆下自然流露的副產品。藉文字的感染力,讀者在閱覽的過程中,銜接回來自己敏感的心靈(包括找回來以為失散的記憶),層層疊疊的對照中,對世事對人情或可多一番了然。對於我、對於你,我想,對逝去的林奕含也一樣,這是為什麼讀與寫的理由。
對你我而言,一年年寫下去,文字帶來的終是漸次的瞭然,了解自己,同時了解關係中親近的人,包括了解每個人在世間的諸般難為。至於前面提到那篇評論,什麼「愈挖愈深」只會有害的說法,淪入的是一切算計損益與利弊的功能性思維,完全無關為什麼寫作的內在理由。
郭強生:
平路,我也收到過外省老伯伯們的來信呢!從他們的字裡行間,我可以感受到他們的孤獨,那種過往無人可言說的被遺棄感。父母那輩經歷過的家破人亡,即使作為外省第二代的我,也只能從童年的記憶裡拼湊出一個輪廓。直到這些年,當我手忙腳亂地想一個人撐起一個家,才赫然理解到他們當年來台時的無家之痛。
二十歲不到,就什麼都沒了,匆匆忙忙結了婚,一心只想重新成立一個家。他們那時也都還只是孩子啊,沒有資源,沒有經驗,有的只是創傷與強迫自己遺忘的痛。有了這樣的理解,父母在我心中現在成了兩個孩子的形象。曾經,我認為個性不和的他們這樣辛苦地維持著婚姻,是多麼荒謬的彼此折磨,甚至是對子女的折磨。然而,他們在台灣也只有彼此,這樣的心情我終於能體會了。
父母那一代的外省人,如今健在的也都八、九十歲了。平路,有時我覺得自己很幸運,還來得及用不同的角度與心境,繼續陪伴著父親。
你在你書中袒露了身世,我又何嘗不是?現在回顧,我是花了好幾年時間,從《夜行之子》、《惑鄉之人》、《斷代》……一本一本鋪路,才終能夠面對了自己「外省第二代單身無家同志」的這個身分。到了最近這一本,我發現自己再不會為那樣的標籤所困。如果孤獨是我這樣身世的最佳註腳,我已坦然與它共處。這是年紀大了的好處(笑),也是書寫給我帶來最大的安慰。
你說得沒錯,文學的書寫與閱讀,都是漸層式的感染,彼此之間生命的迴照。相信你我的讀者中,更多的是看到我們身世背後的人性與關懷,而不是那個標籤。這是個喜歡泛政治化亂貼標籤的時代,但,總有人會從你我文字中體會到,不被標籤下咒的自由。你提到了林奕含,事件之後媒體的喧譁也令我感覺很難過。這樣一個孩子,生前與身後最希望得到的,難道不是家人的接受與理解嗎?
平路:
你我都深知,原生家庭的接納,而且是毫無保留地接納,關係著每個孩子怎麼看她自己,更關係著孩子受到創傷後的復原力。
舉林奕含的例子,對當事人而言,父母隨口一句話(包括對同學跟老師「在一起」的評語),卻可能關係著她此後是否再跟父母傾吐心情。假設親子之間的管道始終暢通,父母可以跟她討論,包括什麼是迷惑什麼是真愛,包括身體從來不骯髒也不罪過,包括師生間的權力不對等以及不對等產生操控之類的事,或許,林奕含在那些年裡的心境會容易一些。
當然,這都是局外人說來輕鬆的話。
我自己身為母親,更深知對父母而言,放棄父母「角色」所代表的規訓位置,與孩子成為朋友,這樣的選擇並不容易!除了無條件接納孩子的一切,父母隨時提醒自己,給的永遠只是供參考的意見之一,重點在於,全心信任孩子,他(或她)會為本身做出最睿智的決定。
父母放棄權威,與孩子成為地位平等的朋友,這平等位置對父母而言,也意味著承認自己的不足、承認身上帶著許多我執、承認自己對情愛關係的不夠理解與缺乏經驗。承認吧,成人對於複雜的世界其實所知有限,問題在於,一旦身為父母,關心則亂,常以自己有限的經驗無限度展延……
更常見的是,孩子稍有不從,父母以愛為名,綁架上與本身尊嚴相關的情緒。
在母親角色上,不知是不是矯枉過正,我近乎崇拜地信任我的兒女。在《袒露的心》書裡有寫道,他們在我無助的時候解除我的困境、拓展我的視野、領著我做許多嘗試,倘若沒有他們,我的日子一定無趣許多。其中對我最重要的是,既已對孩子百分百坦然,包括如實展露自己的疑點與弱點,便有機會互為師友(我兒子,目前正是我的瑜伽上師)。強生,我這樣做,不知算不算彌補我在自身原生家庭裡的缺欠?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