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菊姨小時住在高雄哈瑪星的一棟兩棧樓洋房,門口正對著一處二十幾個厝腳混住的出租大雜院,有條狀木板併合成的圍牆環繞、一扇有模有樣的雙開大門和一處稍微高起來的孔固力緩坡,原本是用來把漁網箱籠拉進拉出院埕的通道。
民國五十年代,科菊姨的阿爸是高雄港挖泥船「合工一號」的船長,兼管一班港內的潛水小隊和輸泥管建築工,家境不錯,但因為科菊姨的阿母過身太早,怕欠人照顧,所以鼓山國小一畢業她就被送去台南的親戚家住,也就在那裡讀了初中和專科,最後在法院做書記官退休,是哈瑪星老一輩多半知道的人物。但她十幾年前身體變壞了,後來瘦得像副骷髏,像是有什麼東西從體內一滴血一屑肉地把她這個人吃光。有一些不好的傳言,說她早年貪汙別人的錢,害無辜的某某人病死在監獄,也有說是縱放了某個殺人犯,讓受害者死不瞑目,晚年才會這麼悽慘,年歲還沒滿就病得要退休……哈瑪星這種古老地方就是這樣,多的是十嘴九尻川的鄉野傳說。
科菊姨從台南地院退休回哈瑪星,一個人住,她終生未嫁,所以人家又說她就是為人太刻薄,做官一點水也不放,沒有人情味,難怪沒人敢娶她。她在厝內喜歡坐在一樓客廳門口,周遭整理得乾乾淨淨,空空盪盪的,那些磨石子地板與牆面、木製家具與墨黑色牛皮沙發非常涼快,像是個陰涼的山洞——一二樓之間有座小陽台,兩側有愛奧尼亞式的裝飾柱,僅僅露出柱頭,其他部分則被鐵皮所包圍——她愛穿中山裝一般的,有四只口袋的灰色短袖外套,其中一只插著紅藍兩支原子筆,下半身穿著寬鬆的藍染七分褲和綠色塑膠拖鞋。門總是打開,面皮削瘦的她病茫茫地看著對面,舊時的大雜院早已拆光,改建成一排三棧樓的透天厝,這一天是盛夏,她的眼光像是在炎熱的天空底下四處走了好長的路,開始浮出軟軟歪歪的失焦幻覺。以前,在大雜院的圍牆邊,有一處租尪仔書的攤仔,她有點淡薄印象,顧攤仔的好像是她一個住在大雜院裡的國校同學某某人,跟她同款矮,她沒在看尪仔書,所以跟某某人並不太相識。不過她卻記得,大雜院門腳口常常會來一個瘋仔,哈瑪星什麼都沒有,就是瘋仔最多,人若要死了,要變成鬼之前,都會先變成瘋仔,科菊姨想:「我阿爸阿母都是,以後我也會先變作瘋仔。」
大人叫他蕭千斤,看起來四十出歲,聽講是住在內惟的外省人,力氣很大,海腳仔有時會叫他幫忙搬漁貨,或是岸壁欠工人會來找他去做工,也給他一點錢。科菊姨從來沒聽他開口說話,但大人們聽過,所以跟另一個常常在附近出沒的瘋仔,叫作啞狗陳是真正啞狗的台灣人不一樣。
蕭千斤每天從內惟走路到哈瑪星,差不多過了下午兩點,三點不到他一定會站在大雜院門腳口,大部分時間盯著來往的人群看,有時候會跟著人走一段路,但也不說要幹什麼,大人們不怕他,要是跟得太緊,就揮手喊他走開而已。科菊姨的阿爸也會找蕭千斤,大部分都是輸泥管工人欠班,要去擴建工程處規畫的堆置場幫忙把輸泥管排整齊,工作很簡單,要是太困難的運送和架設就不會找他做。若是讀初中的科菊姨從台南放寒暑假回來,阿爸就會在出門前事先交代她,時間到了就領蕭千斤到輸泥管堆置場。科菊姨覺得很煩,好不容易可以待在家裡,卻得在大太陽底下或是寒得要死的冬天,領蕭千斤走很遠的路,走過長長的,繁忙雜亂的岸壁倉庫,去那個荒蕪的,疊滿蒼白輸泥管的堆置場。
蕭千斤並不高大,只有一百七十公分,不過科菊姨實在太矮小,比他要矮二十幾公分,看起來就像在透中午,馬戲團小丑牽著一頭馴服的巨獸走過去,好像她跟他之間有一條長長的鐵鍊,任她的手牽扯,另一端繫著他的脖子。但她寧願離他遠遠的,她試著越走越快,有點故意想甩掉他,她會在人潮中回頭看,他與她保持一段距離,眼睛直直地盯著她,就像真有那條鐵鍊,脖子微微朝前,雙肩略拱地跟著她,但她其實應該要怕他的,他要掐死她就跟掐死雞仔一樣,科菊姨現在想想,想不通為什麼阿爸這麼好膽,會讓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領一個瘋仔走這麼遠的路。
反正他是個瘋仔,走丟了也不關她的事,阿爸不能罵她,但蕭千斤不會走丟,他每天都能從內惟走來哈瑪星了。有幾次她混入岸壁的工人群,躲到倉庫角落,想看看他會怎麼樣。蕭千斤走了一陣看不到她就原地停下來,一動也不動,就這樣站著,哪裡也不去,不四處張望,就好像是在跟她比耐性,看誰先忍耐不住去找對方。沒有一次科菊姨能贏得了他,她在角落蹲著,但她等不了多久,她不是有耐心的人,也不敢偷偷跑回家,若不是岸壁工人走過來喊:「喂!妳那個瘋仔在那裡。」把她趕開,不然她也會自己放棄,氣噗噗地走到他身邊說:「走啦。」她不懂,為什麼有人可以就這樣站著,好像這世界就得陪他一起動也不動,四周大聲喊叫的粗魯人群、倉促擁擠的人力板車、牛車和機械三輪車都干擾不了他,若是有人趕他,有車子撞到他,他會移動一腳步,或是倒下去又站起來,或許他不是怕被丟棄,只是怕別人找不到他。有一兩次,科菊姨在熱鬧人群裡躲藏,但她躲得太專心了,只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根本忘了自己是為了躲蕭千斤才躲的,結果躲得忘記了方位,岸壁這麼廣大,她平常又不會來,於是迷失在堆棧、工人、車輛與貨物構成的迷宮之中,光是要找回原路就讓她非常緊張,等到回過神來,她連蕭千斤人到哪去了也看不見,反而變成她急著要找到他,因為找到他了,才能找到原本要去堆置場的路,她有點不甘願,最後居然要靠一個瘋仔才行。
剛開始,她只要遠遠看到堆置場就立刻轉身,當她走過蕭千斤身邊就會喊:「在那裡啦!」隨便揮手指一指,他就乖乖走過去。若是偶爾心情好,她會在堆置場邊緣等他走過來,側身斜眼看他,他走到頭前的一片孔固力地會加快速度前進一直走到塵土飛揚的堆置場,已在堆置場的工人會喊:「蕭仔來啊,蕭仔來啊。」很多時候她阿爸是不在的,但蕭千斤知道要做什麼,自己戴好地面亂丟的斗笠,開始動手,需要兩三個人才搬得動的輸泥管,他一個人就能扛起一端,另一端垂在地上拖著走。
就這樣經過暑假寒假,科菊姨變得習慣,在厝內時,一禮拜有三四次要領他去堆置場,不討厭也不喜歡,但不再把他拋在遠遠的後方,有時候甚至跟他走在一起。蕭千斤依然不曾開口,但她會跟他說話,跟他講學校的事情,說同學很無情,不找她去玩,跟他講在公車上遇到省中的那個男生,跟他講外省老師講的國語聽不懂,很像是豬在嚎,跟他講台南親戚偷偷苦毒她。她跟他講,初中畢業後她不要再住親戚家,也不要回哈瑪星,她要去讀專科自己賺錢生活,她說:「反正阿母已經死啊,阿爸也不會管我去做啥。」
蕭千斤一次也沒回過話,他現在從馬戲團的馴服野獸變成科菊姨的寵物,乖乖慢慢地走在她的身邊,經過堆置場頭前的孔固力地也不會用衝的了。這些事她從來沒跟任何人講,她沒這麼好的朋友,她不知道她講的他是不是聽得懂,或是不是有聽進去,他有時會發出像是清痰的喉音,有時她講一些趣味的事,會希望他瞇瞇笑一下,他也從來沒有。只有一次很特別,他們併肩走著,蕭千斤從夾克口袋掏出一本書,非常自然地遞給她,她嚇了一跳,但看不懂那本書,是一本美國書,封面有西部牛仔騎馬,正在躲避紅番射箭,一邊開槍的彩色圖畫。翻開內面,當然全部是英文,她只能看懂幾個單字。她猜,可能是美國船員賣書給他,他不知道被騙了多少錢。蕭千斤連話都不會說,怎麼可能讀懂英文,但她忽然有點害怕,萬一他要她翻譯給他知道裡面在講什麼怎麼辦?還好他沒有,她看了一下下把書還給他,他就收進口袋了。
然後有一段時間,蕭千斤沒有出現在哈瑪星,阿爸雖然交代要領他到堆置場,但他沒來要怎麼領呢?若問科菊姨會不會覺得緊張或是思念他,她覺得還好,洋房裡涼涼的,門口略有點烘暖的感覺,她坐在同一個位子,一邊讀課本,或是愛睏,偶爾看看大雜院的門腳口。不久,阿爸跟她說,蕭千斤應該是被捉走了,最近有警察出來巡流浪仔,順便把很多瘋仔掃到遊民收容所去,也有可能掃去高雄病院關起來。
有一天,科菊姨記得很清楚是哪一天,因為三天前五專聯招榜單公布了,她順利考上新設立幾年的台南家專,等待暑假結束,她就要搬去學校宿舍。她看見他穿著一樣的藏青色夾克,站在大雜院門腳口,他的眼神不曾望向洋房這邊,好像一點也不思念她,仍然只是飄忽不定地跟著大雜院來來去去的人,她忽然覺得很生氣,卻沒有藉口去喊他,因為阿爸以為他不會回來了,再也沒叫她要領他去堆置場。但她想了一下,還是走出家門喊他一聲:「走吧。」他就乖乖地跟著走,像長久以來一樣,穿越岸壁的人群與車輛,甚至有工人對她吹口哨喊:「水姑娘啊,真久不見妳帶蕭仔來了喲。」
他們走到堆置場,許多工人正坐在輸泥管上揮著斗笠搧風喝茶,他們喊:「咦,蕭仔來了喔,但是今天沒代誌了啦。」
科菊姨喊回去:「我阿爸在哪裡?」
他們指了指堆置場最後面放修護工具的倉庫,在那旁邊是一處港內工作用的船渠,停放了運送輸泥管的小船和塑膠排仔,一小群人站在岸邊,蕭千斤跟著她,她走近點一看,裡面沒有阿爸。有人在繫緊小船,有人正脫掉沉重的潛水服,那個潛水伕是阿爸的潛水小隊的新人。他們說:「妳阿爸剛來一會啊,又坐排仔去合工一號了。」剛好有兩艘小船卡在一起,有人揮手叫蕭千斤過去,他夾克也沒脫,便跑去幫他們拉纜繩,試了不同角度拉了幾次,但是不管他力氣再大就是拉不動,有人說,可能是水底下的螺旋槳被繩仔還是漁網仔攪在一起了,「不然叫蕭仔鑽水,在下面拉拉看?」他們看向科菊姨,像是得要她同意。
「要問我阿爸。」她說。
「沒要緊啦,誰叫這個新來的手無綁雞之力。」剛幫潛水伕脫掉衣盔的人喊,「蕭仔,要不要來穿看嘛?嘿嘿。」
蕭千斤放掉纜繩,跑到他們身邊。「真正敢鑽下去喔,你啊。」有人這麼問,蕭千斤沒有回答,甚至連一眼也沒往科菊姨那邊看。他們叫他把身上衣物脫掉,他沒穿內褲光著屁股,然後讓他們腳手慢頓地幫他套上全副潛水服。蕭千斤站起來,有些不習慣地在岸邊搖搖晃晃,走來走去,像喝酒醉。
「穿這樣真帥啪喔。」有人在起鬨,「去鑽看嘛!鑽看嘛!」
蕭千斤的頭被銅製潛水盔包住,只有透過正前方一個小玻璃孔,可以看見他一點點的臉。有人引他在船渠邊坐下,兩隻腳垂放岸壁,「吸管要接嗎?」有人這樣問。
「要接啦,沒你是要他死喔。」他們在潛水盔後面拴上呼吸管,也在他腰間綁好繫留繩。
「免驚啦,一下子就把他拉上來,又不是真的要他修理。」
有個人走到蕭千斤背後,把腳踩在他的肩膀上,非常吃力,幾乎踩不動地頓了頓,加足力量一踩,旁邊的人也幫著推他的身體,他翻了半個跟斗掉下水。科菊姨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扒開人衝到岸邊看,蕭千斤一瞬間已消失了身影,呼吸管嘩啦啦地往水裡飛進去,又忽然停止,她想,那船渠應該沒有很深,一下子就到底了。
她盯著浮蓋黑色重油的水面看,有氣泡一直浮上來,她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頂多只有兩三分鐘,但那底下是怎麼回事呢?是不是一團黑暗呢?就像他的心裡一樣,或就像她自己的心裡一樣?什麼未來也看不見。
蕭千斤有去掰動小船的螺旋槳嗎?有試著走幾步看看嗎?如果是蕭千斤的話,應該沒問題,他也許真能做得到。
她聽見有人喊:「啊幹,你打氣幫浦是有開沒啦!」
「幹你娘,我光接管而已,哪有人叫我去開啦!」
他們一群人急忙拉動繫留繩和呼吸管,很快地,科菊姨看到黃澄澄的潛水盔破水而出,就在她的面前,穿透磨損嚴重的老舊玻璃孔和瀰漫水氣,蕭千斤的眼睛也正死死地盯著她看。
聯副7-8月駐版作家:
王聰威
王聰威,小說家、編輯人,台大哲學系學士、藝術史碩士,長期擔任時尚雜誌編輯,轉任《聯合文學》總編輯後,銳意革新,他說:「文學雜誌,就要把不文學的東西,改成像文學的樣子。」帶領該刊獲2016年金鼎獎年度雜誌大獎與最佳人文藝術類雜誌獎肯定;2017年該刊再獲最佳雜誌美術設計。王聰威的創作以小說見長,曾與高翊峰、甘耀明等人共同組成「小說家讀者」(又稱「8P」),曾獲巫永福文學大獎、中時開卷十大好書獎等,著有《複島》《濱線女兒──哈瑪星思戀起》《師身》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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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聰威關鍵詞:
1.小說家
2.《聯合文學》雜誌
3.近期最重要著作:《編輯樣》(聯經出版)、《生之靜物》(木馬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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