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旅行多久,當從異地返回熟悉的空間時,彷彿眼前卡關的種種,突然之間好似鬆動了起來,不管是搞砸的人際關係還是諸種事物,皆可重新來過,僵硬的筋絡被「旅行之手」之類的給搓開了……
和自己所經歷過的時間對坐
●言叔夏:
欣倫,上篇談到夏多布里昂那永遠拖帶著自己之時間所展開的旅行,其實年輕的時候,我經常想像自己是一座移動的電話亭,人們透過四面玻璃可以看到我,但我與人們的溝通談話,卻非得要透過電話亭裡的話筒。回想起來,或許旅行之於我,也是這樣一種「移動的房間」。大學時在花蓮,我就經常蹺掉一節古詩課,從學校附近的小火車站,搭上藍皮車廂的老舊平快車,往北或往南移動。那些東部鐵路的站名都有一種哀傷的感覺,在冬天裡尤其顯得清冷。我在任意一個小站下了車,距離下班車來臨前還有三小時,小站外什麼也沒有,只有一條荒涼的公路,和幾間敗破的小屋。我找到通往海邊的小徑,遂在那擱淺著一條破舊木筏的沙灘上,坐了兩個多小時,直至天色暗去,回到初初點上一盞昏暗日光燈管的老舊車站,一個原住民女人背著她的孩子在候車室裡轉頭看我。她告訴我,她每天都在這個小站,等她在幾公里外的水泥工廠工作的丈夫,下班回家來。
這麼多年過去了,奇怪的是我經常想起那個原住民女人。不知道她現在過得好嗎?儘管這樣的擔憂是十分單薄的。我從未真正涉入過他人的生活,只是將自己的生活懸宕在他方罷了。到頭來人真正能解決的他人之事實是甚少,涉足他人之生活實是漂亮話遠甚於其本然。我想旅行讓我知道了我自己是一個真正的虛無主義者。但這話其實也說大了。我並沒有虛無主義者那種筆直的颯然。或許我的旅行更像是前進三步倒退兩步的猶疑,滯足。我能想到的一種理想的旅行,以及旅途中人與世界的關係,是我認識的一個獸醫朋友曾經徒步環島,在旅途中,一邊(用有限的醫療)醫治路上相遇的、受傷的動物們。治療包紮後,他與這些動物們遂各自繼續自己的旅程。悲憫是真實。流浪各自各。
我也經常想,人千辛萬苦去到那麼遙遠的地方,究竟是為了什麼呢?從前我讀謝曉虹的〈旅行之家〉,關於一家人坐在叮叮車的車頂,一個接連著一個離開,覺得簡直真美。好像旅行是為了丟掉旅伴,丟掉行李箱,丟掉各種東西,最後只剩下一個純粹的自己,和自己所經歷過的時間對坐。其實我從小就是一個善查地圖的小孩。彼時尚沒有google map,我父親的車上常有一些從鄉下書店買來的全台各地旅遊地圖。書裡的每張地圖都像是等待破關的關卡。假日裡父親常開著老車(他是一愛好遠方之射手座男子),載我們往山裡海邊去。現在想起來真深覺那是一個什麼希臘三部曲之類的無邊際行程。或許在我的潛意識裡,「家族旅行」這個詞彙不知為什麼始終都有一種迷障感。而年歲愈深,愈在回憶裡重拾那些旅行的記憶碎片時,那童年時代的「家族旅行」便隱約浮現出一種史詩的況味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自我有記憶起,每年四月左右,我父親會有一個較長的假期,然後跟我母親密謀策畫著什麼似地,在夜裡收拾行李,購買夜車車票。我們經常搭著老舊的國光號,一路從高雄、東港、枋寮、楓港……繞進了南迴公路闃黑的深夜裡。現在回想起來,那樣的旅行,根本像是逃難。那時我剛脫離尿布期,因為害怕尿床的緣故,我整夜忍著不敢睡,在搖搖晃晃的車廂裡,終於睡去了以後,醒來時已在父親的背上了,昨夜的長途巴士像一個太不真實的夢。我們在玉里鎮上一家精神病院的門口,要去探望父親長年居住在此的哥哥。
父親的旅行,想必也拖帶著他自己的房間吧。
與自己危脆的腸胃搏鬥
●李欣倫:
叔夏,妳的家族旅行也讓我想到童年時期的家庭旅遊,想來似乎總在夜晚,父親開著紫色的喜美轎車,載著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的我和妹妹,一路往更深的夜色駛去。印象中幾次是回彰化外婆家,怕塞車的父親總選擇凌晨出發,更早的時期,父母親在診所打烊後,悄悄載著我和同樣昏睡的妹妹上路,醒來後就抵達一處神祕所在,雖說夜深了,但這兒聚集了許多人,聞得到小販烤食的濃烈炭火味,聽得到海潮聲,那隻據說是義犬的黑狗塑像、海浪般推擠朝拜的人群、似懂非懂的歷史傳說、廟裡瀰漫的香煙……種種聲響、色塊、氣味構成我童年的夢魅。年紀稍長方知那是十八王公廟,在六合彩、大家樂興盛的時日,夜夜如慶典熱鬧。
國中時期的家庭旅遊,無論去日月潭還是陽明山、北海岸還是澄清湖,回想起來的背景旋律要不是父母在車上爭吵(「就跟你說這條路要左轉啊!」「妳這麼會妳來開!」),就是父母用客家話低語(當父母不想讓小孩知道的家族事件就會用客語,但他不知道我和裝睡的妹妹都聽得分明),因此旅遊的目的地到底有什麼風光,想起來的只有公路休息站大家搶食的貢丸湯、溢出垃圾桶的紙杯塑膠湯匙、深夜旅行的疲憊,和多希望趕緊回家終止這一切的強烈渴望,就像妳說充滿迷障感的家庭旅遊。
因此當我二十四歲去印度旅行時,本能就想要創造一個有別於家族旅行的單人旅行儀式:不再有爭吵、眼淚、費解而迂迴的溝通,也不要一堆人擠在慘白日光燈下排隊尿尿排隊等貢丸湯,滿地垃圾,滿室喧譁。我到印度報名了十日禪修,每日四點半起床、九點半入睡、禁語、素食,過午不食。彼時的我對清潔寂靜有莫名的嚮往。即使修習的是不同的法門,我還是從Elizabeth Gilbert的《享受吧!一個人的旅行》(Eat Pray Love)中讀到了類似的禪修體驗,當她靜下心來,才發現頭腦整天叨絮爭辯,永遠在挖掘過去與設想未來,我非常喜歡一段她對於禪修經驗的描述:「與其說我在打坐,不如說我在小心翼翼解開咒語,有如從盒子裡解開祖母收藏多年、未曾使用的最好的瓷器。」不過要持續如斯聖潔光輝走在印度街道上是相當艱難的。彷彿出於對修行程度的檢核,印度的髒汙和腐臭、混亂與欺騙隨處可見,我們這些受到「良好衛生教育」的外來者很快就從腹瀉、嘔吐中接獲了考題,以肉身挑戰你是否堅信「道在便溺」的素樸深奧價值,因此與其說賞遊了什麼地點,當時的我約莫有一半以上的時間都窩在旅館,與自己危脆的腸胃搏鬥。
後來也有機會參與當今蔚為風潮的「志工旅遊」,無論是在德蕾莎修女於加爾各答創辦的慈善機構,或是我後來去加德滿都的PA Nepal,那些目睹他人生命危境的第一現場,讓我真正體會到妳所說的「我從未真正涉入過他人的生活,只是將自己的生活懸宕在他方罷了」。我也是拖帶著父親駕駛的紫色小喜美,彼時的爭辯噪音、休息站的喧囂與垃圾、廟宇的傳說、香煙和人潮,在我的印度旅程中屢次重播,宛如神諭示現:「妳以為跋涉來到這裡就逃得過嗎?沒過關的還是得重來一遍噢。」
為了在遠方找到那個書寫自己的人
●言叔夏:
欣倫,多年前我在你的《重來》裡讀到這令人驚訝的印度之旅,很驚訝你後來竟再去了一次加爾各答。如同書名的「重來」,反覆前往那遙遠而危險的異質之他方,究竟是為什麼呢?在一次次的重來之中,人究竟是重蹈覆轍,還是不斷地覆蓋自身,將自我原本既定的骨架拆卸,再重新拼裝回去?這個書名讓我同樣想及王家衛拍於九○年代的《春光乍洩》,何寶榮對黎耀輝說的:「不如我們重新來過?」電影裡的兩人終究沒有一起抵達瀑布。旅途中的各種疆界:大至語言、族群、國家;細小者如身體、時間,乃至於在一遙遠老舊的夜車裡擺放自己的方式……人與自己、人與他人之種種關係,竟都像是瑜伽一種。
出國旅行的時候我非常喜歡把螢幕調到飛航圖,可以盯著那個畫面整趟航程。那種液晶的飛航圖上常有一架動畫小飛機,從地圖此端緩慢移動到彼端。第一次去美國的時候,螢幕顯示這飛機正行經阿拉斯加上空。我不知為何非常高興,又有一種悲傷的感覺。高興的是,這裡就是傳說中有極光經過的地方嗎?雖然窗外的雲層厚得什麼也看不見;悲傷的是,從前我在書上習得「海市蜃樓」四字,就經常想,某日在某條路上,我所不知道的某座遠方的城市,包括在那裡生活和工作的人們,會經由光的折射,被帶到我的眼前來嗎?那樣的時刻,即使身處的腳下一方之地如何艱難,應都能與世界和解吧。是世界替我答覆了世界本身。因此旅行時我非常迷戀那種時差的錯落感,那種將同一天度過兩次的感覺,好像自己被合法地摺疊進世界的縫隙裡。有人在耳邊跟你說:今天過得不好,沒有關係,還有一個今天可以重來。是的,這偷來的時間,又是重來了。或許旅行也只是為了一再地重來。懸擱現在,讓「此地的時間」暫時緩一緩,另一個時空突然插入,「我」離開「我」自己(這好像在幫某位女歌手打歌),我會突然真正感受到那從前一再在各種小說技藝裡反覆談論的,關於時間之技藝:喊停、趨緩、延長、靜止……者一再地從終點回到開頭。
我有過許多靜謐的旅行時光,都是你所提及的那種「單人旅行」中所遭逢的。第一次去東京時住的便宜旅館,就在住宅區的一小片墓園旁,白日裡靜寂得不可思議;在所有房客都外出行程的尋常早晨十點鐘,一個人浸泡在偌大的澡堂……或者竟重複在台灣時的生活,漫無目的地在町街巷弄裡晃遊,什麼也沒做,彷彿只是為了走路而來到這裡。
而那些當地的風景有時也像是琥珀凝止,讓我這外來的、被摺進此地之縫隙的人,忽而有了恍惚的錯覺。去年一月,因為蜜月旅行的緣故,我意外地去了一個不在行程裡的城市。那是日本北陸海濱一個名叫「冰見」的城市。這座城市很奇怪。首先下電車時車站裡就有厚厚一疊隨人拿取的觀光導覽,上面非常之鉅細靡遺地畫出表格,列表寫出商店街各家商店的店名地址與電話。但實際按圖索驥到街上去,就會驚奇地發現整條街的鐵門全部都是拉下來的。整個城市空無一人。那張地圖因此就顯得像是一種可疑的布局了。我是不是掉進了某人所布下的陷阱呢?比如松本清張的旅行殺人系列。而我,究竟是不是六個尋找作者的劇中人之一呢?我忽然理解了人到遠方去,或許即是為了在遠方找到那個書寫自己的人。
有人蜜月旅行住青年旅館嗎?
●李欣倫:
我之所以用《重來》為書名,大抵就是因為旅行總是給我「重來」的感覺,比起「重生」所暗示的救贖和聖潔感,「重來」似乎比較貼近於通過反覆的嘗試或說衝撞之後,你慶幸自己還能擁有一絲毫的餘裕和空間,至少有一個能說「重來」的勇氣。無論旅行多久,當從異地返回熟悉的空間時,彷彿眼前卡關的種種,突然之間好似鬆動了起來,不管是搞砸的人際關係還是諸種事物,皆可重新來過,僵硬的筋絡被「旅行之手」之類的給搓開了,所以我同意妳用「瑜伽」來形容旅行的疆界。
既然妳談到了蜜月旅行,我也拿我(一直不願回憶起)的蜜月旅行來交換。地點是美國的洛杉磯,我們住在靠近威尼斯海灘(Venice Beach)的青年旅館,當時我一定是腦筋壞掉才答應先生住青年旅館,他原本想住十二人房的通鋪,在我突然正常的瞬間才協商為四人房。話說有人蜜月旅行住青年旅館嗎?總之在我倆婚前各自的「單人旅行」,也常住青年旅館的多人宿舍,因此也覺得沒啥不妥就訂房了。
當時他前一周先飛到美國開會,會議結束當天我飛往洛杉磯,兩人在聽來很浪漫的威尼斯海灘旁的某青年旅館碰頭。我到的時間是下午,入住時其中一位室友已經在房裡了,一位蓄白鬍的老先生,退休後迷上徒步旅行,由於時差的關係,我禮貌打過招呼就昏睡過去了,醒來時先生剛好抵達,睡前和兩位室友(都是男人)聊得十分開心。當他們沉沉睡去的寧靜深夜,有兩樣事物非常違和的來到了我的床前:腳臭以及鼾聲,他們仨以這種方式彼此盟誓,在深夜房間繼續交談、為我朗讀,其中那位老先生的鼾聲最為磅礴,和他相比,我先生和另一位喜歡吃壽司的室友簡直就是花絮般的點綴。
那位愛吃壽司的室友終於從上鋪起身了,他爬下階梯,替老先生將頭左右「翻動」兩次,於是老先生的鼾聲才稍微減弱,過一段時間音勢再度飆高,他又爬下來「翻臉」,反覆的動作成了我蜜月旅行「初夜」之苦中作樂。隔天他說和老先生共住了一個禮拜,第一天乍聞鼾聲,還以為哪個傢伙半夜去用洗衣機轟轟轟真可惡,原來音源從下鋪傳來。好不容易撐到五點,我終於受不了把上鋪的先生搖醒,想跟他好好聊一下,但不是凱薩琳.曼斯菲爾在短篇小說〈蜜月〉中妻子和先生要談的「你是否真正了解我?人們即使相愛,還是無法透徹了解」,而是「接下來幾天可以換兩人房嗎?」但錢都付了,兩人房也全滿了,我自知不可能,他耐心的聽我抱怨後,回房換上運動服慢跑鞋,天哪這傢伙竟想去慢跑。「旅行就是生活」被他實踐得很透徹,既然在台灣天天晨跑,沒道理飛到他方蜜月就不跑,他還邀我:「要加入嗎?」我在「回房繼續聽鼾聲」和「整夜沒睡撐著跑」兩者之間掙扎的選了後者。如果你的蜜月旅行像松本清張,我的蜜月旅行大概就是親愛的瑞蒙卡佛吧。
下周一《文學相對論》主題預告:李欣倫VS.言叔夏 貓與小孩 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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