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制服包裹了青春,脫下校園生活之後,是否有人已經支離破碎?
在門診裡,我們常常要承接每一個裂解的生命,拼湊受難的地圖。彌補創傷的方式,不是蠻橫地縫合,而是傷痕開口說話,讓游離的心靈選擇自己的處方。
高二那年被出櫃之後,有位叔叔說他被派來「矯正」我
「高二那一年,我跟班上的女同學在一起,被導師發現,導師馬上把我出櫃,打電話到家裡告訴我父母,然後我就被禁足,直到畢業。被禁足的日子裡,一到放學時間,爸爸就會開車來接我回家,我不能去任何其他地方、不能再跟任何同學聯絡。爸爸沒空的時候,就會找另一個叔叔來載我。這個叔叔,後來性侵了我十幾次……。」
叔叔說,爸爸派我來「矯正」妳,讓妳知道男人有多好。
她花了六年才念完大學,因為中間數度復發憂鬱症,每次她被性侵的惡夢嚇醒之後,就會把頭髮剃光,因為叔叔最喜歡把手指插入她的長髮中,像是黴菌的菌絲,牢牢地抓住她的髮根、還有她頭皮下的記憶。
廁所的臭味是最安全的,因為娘娘腔沒有資格呼吸新鮮空氣
「椅子啊……坐下去之前都一定要先看清楚,有時候是剩飯、有時候是膠水,也有過,整把美工刀插在上面。」他面無表情地說。
這是他的國中生活,插美工刀的同學看他沒有坐上去,用可惜的口氣說:「死屁精,怎麼沒戳爆你的屁眼!」
對他來說,反抗是無用的,辯解是徒惹生非的,輔導室是裝飾用的,老師是裝聾作啞的。因為,娘娘腔是沒有人權的。
他轉學,念了三所國中,處境都沒有改善,因為他個子瘦弱,聲音拔尖,臉色蒼白,動作彆扭,不夠優秀到被老師保護,又不夠平凡到足以隱形,全身上下都不合格,人生唯一得到的冠軍,就是成為霸凌的首選。
人間失格。
如果人生有許多分岔,他的每條路都可能走進絕壁。我戰戰兢兢地問,你是怎麼活下來的?他說,有個同情他的總務處幹事,讓他去上總務處旁邊的教職員廁所,於是,他每節下課都待在那邊躲避人群。吃飯在那邊、看書在那邊、恍惚在那邊。
割腕,也是在那邊。
他有很長一段時間都覺得廁所的臭味是最安全的味道,他不敢呼吸新鮮空氣,因為娘娘腔沒有資格呼吸新鮮空氣。
與生俱來的跨性別特質,他只是希望能做自己
媽媽帶著他來到門診,他目光炯炯,一身英氣,健保卡上的身份證字號是2開頭,而且,他才小學四年級。
媽媽說他從小就不像女生,喜歡的玩具是汽車、機器人跟恐龍,剪破了好幾條裙子,從幼兒園就爬上爬下當孩子王。
媽媽知道這是他的天性,知道每個人的特質不應該被男女的刻板印象侷限,但媽媽也知道,他周遭的人不一定能理解,媽媽也想知道怎麼與他相處、怎麼陪著他快樂長大。於是帶著他來到診間。
時代在進步,診間看到的父母樣貌也逐漸變化,不再是一昧地否定跟衝突。我們一起討論怎麼讓他的環境更友善,和他一起想該怎麼應對外界的眼光,怎麼做才能生活得更自在,什麼時候學會妥協、但不傷及對自己的認同與肯定。
很難很難,但是媽媽願意努力、孩子也聰慧勇敢,這個世界崎嶇不平,他們抓緊彼此,腳步沈穩,但不用跟著大眾亦步亦趨。
兩年多之後,媽媽又帶著他來到門診。剛上國中,學校制服男女壁壘分明,規定「女生」夏季制服必須要穿裙子。他抵死不從,被記了好幾次小過,他跟學校老師爭取無效,媽媽也幫忙跟校方協調,但學務主任認為不穿裙子「嚴重影響校譽」,拒絕任何讓步。好在學校輔導室有一位對同志友善的老師,穿針引線,終於爭取到唯一的解方:請他們到精神科門診開立診斷書,證明他有「性別問題」,才可以不用穿裙子。
我聽到這樣的訴求,不免啼笑皆非,醫學診斷書並不是用來干涉一個學生該不該穿裙子的。我能體會輔導老師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也可以理解校方的作法,是要提高學生取得特殊權利的門檻,以免其他學生起而效尤,增加學校管理的負擔。但跨性別的特質是與生俱來的,並不是這個學生想要什麼特權,他只是希望能夠好好地成為如實的自己。
幾經思考,決定還是開出這張診斷書,診斷書上說明這位學生是「性別不安」,並非疾病或問題,請校方依《性別平等教育法》之內涵,提供性別平等之學習環境,尊重及考量學生之不同性別、性別特質、性別認同或性傾向,並對因此處於不利處境之學生積極提供協助,以改善其處境。
高雄醫學大學顏正芳教授所主持的台灣本土研究顯示,有高達87.6%的男同志,在兒童青少年時期,曾經因為性別氣質被認為較女性化、或是因為同/雙性戀而遭受言語、社會關係、肢體、網路等各種形式的騷擾,包括被叫不堪入耳的綽號、被脫褲子、被推踢打耳光、便當盒被丟到馬桶、被謠傳不實的中傷、被同儕關係霸凌等。
這些統計數字,在診間中真實地出現,不止男同志,包括女同志、跨性別、性別氣質不同的學生,都在校園這個殺戮戰場當中,舉步維艱地求生。
診間不過是社會的一隅,我們看到了片段的事件,濃縮的情節,拓印之後的憂鬱。外面世界的人生,卻是更連綿不斷的驚心動魄。
一句「對後代子孫的詛咒」,摧毀了多少年輕人的大好青春?
我的大學學弟,也是一位同性戀,即使從小生長在都會區,即使他是1990之後出生的年輕世代,他還是在「同性戀是罪惡」的社會洗腦氛圍中長大,從小因為這樣的罪惡感多次試圖自殺、對未來失去希望。
學弟跌跌撞撞地上了大學,在學校中看起來開朗堅強,但是他發現自己對於同性戀的罪惡感並沒有改變,他依然喜歡男生,於是他陷入了更深的自責跟憂鬱,甚至不敢想像自己的未來。更不用說,他壓抑了多年對於男生的情感,直到現在還不敢跟任何人告白。
我跟他聊了很長一段時間,亟力想要讓他釋懷,喜歡同性絕不是罪惡,他絕對值得更好的生活。後來他終於敢跟幾個朋友出櫃了,所幸他的朋友對他都很友善,但,學弟還是很難從成長過程中深埋的自我否定脫身,時時擔心朋友只是憐憫他、而不是真的接受他。
這時候李天柱來了。
2016年,第51屆金鐘獎獲獎的李天柱,在受訪時天外飛來地說出「同性戀的存在會造成人類毀滅」,李天柱說自己對同志相當「憐憫」,李天柱說同性戀會成為「對後代子孫的詛咒」。
學弟聽到了,鋪天蓋地的新聞,他感受到了。他打電話給我,說自己過去自殺時的那些感受又全都回來了,金鐘獎後,他整天想著該怎麼死、該寫怎樣的遺書,他對我說「像我這樣的人,頂多只能用生命燃燒,去換取一點點版面」。
這是在台灣真實發生的事,這是在21世紀還真實發生的事,我深深感到無力。
這些罪惡感是誰製造出來的?就是那些自以為控制了真理的人製造的!如果一個人在金鐘獎受訪時這種公開的場合,還敢堂而皇之地講出這些散播恨意的言論,代表他背後還有一群人相信這樣自以為是的「真理」。
那就請這些「李天柱們」來看看,像我學弟這樣被一個公眾人物重創的年輕人,究竟是怎麼過生活的?為什麼一個人,原本有愛人的能力,不論愛的是男人或女人,卻要被恐同的人摧毀大好青春?
醫生謝謝你願意聽這些,而且不覺得我是怪胎
我第一次看到她時,她沒有身份證、沒有健保卡,唯一能夠證明她的存在的人,是她罹癌的母親。
從任何一個角度來看,她都是毫無破綻的美麗女性,不會有人看得出她是一個根本沒動過手術的「男人」。
但,學生時代的她,卻過得惶惶終日,她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她討厭自己的男性生殖器,她憎恨自己的生理反應,她甚至害怕自己的聲音。學校老師帶頭罵她不男不女,同學說她是人妖、對她動手動腳,從來沒人告訴過她這世界上有跨性別,沒人告訴她男生可以很美麗,沒人告訴她可以怎麼做自己。
於是,高職肄業之後,她就燒掉了自己的身份證,丟掉所有「男性的證明文件」,拋棄這個社會的所有體制與保障,以抗議這個社會拋棄了她。
她認真勤奮,與媽媽相依為命,用各種意想不到的方式掙錢養家,多年來,身份證對她已是身外之物。
直到媽媽罹患癌症。
她震驚了一段時間,開始意會到自己必須肩負起照顧母親的責任、也需要幫忙處理許多母親的醫療事務,不能再是一個「沒有身份」的人。所以她下定決心來精神科門診,她要進行手術,得到屬於她的性別、屬於她的身份證。
從頭到尾,她都是輕輕細訴這些人生故事,彷彿既不特別又不波折,又好像這些故事與她無關,沒有怨恨,沒有憤怒,沒有悲傷。
我靜靜地聽,然後跟她一起想辦法,怎麼規劃手術、怎麼處理身份證件、怎麼陪伴媽媽面對癌症、怎麼理所當然地生活在這個世界。
沒想到,談到一半,她忽然哽咽:「謝謝你,我沒有想到有醫生會願意聽這些,而且一點都不覺得我是怪胎……。」
她就在診間裡,嚶嚶地哭了出來。
我看著陪診的媽媽,身體孱弱,卻也是靜靜地、堅定地陪伴她。我一點都不覺得醫生該為「願意聽這些」而被感謝,我跟她說,有個最親的人,陪你一直走到這裡,不論順遂或是困頓,她也永遠不會把妳當成怪胎。
當一個害怕感染HIV的異性戀妻子來到同志諮詢門診
從小缺乏性別教育保護的,不只是同性戀、雙性戀、跨性別等等性少數,其實,更是廣大的異性戀們。
同志諮詢門診當中,偶爾也有順性別異性戀者來求診,各有各的苦衷,她就是其中一位異性戀。
她和老公結婚多年,看似人人稱羨,前陣子卻意外得知老公感染HIV,她的人生突然崩解。她不知道丈夫為什麼會得到HIV,她也不敢想,老公講了好多理由,她一句也聽不進去,她害怕看到丈夫、害怕他碰到自己,她不知道還該不該跟他一起吃飯、跟他蓋同一張被子。她害怕自己也會被感染,害怕同喝一壺水、同上一個馬桶就會得病,她有好多好多的恐慌,憂鬱成疾。
我問她為什麼會到這個門診來,她說,她不知道可以跟誰講、可以跟誰討論,她不敢讓任何一個親人朋友知情,所以也找不到人可以告訴她該怎麼做,大家都以為只有男同志會得到愛滋病,所以一個異性戀的妻子,根本走投無路。直到問了感染科的個管師,才介紹到同志諮詢門診,諮詢異性戀更缺乏的訊息。
從來沒有人好好教過她,HIV是怎麼傳染的,就算有,也是事實跟謠言參半,恐慌與恐嚇調味,她怎麼冷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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