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專家到底是啥
我前陣子看到一則新聞,巴西監獄允許受刑人讀書換減刑,不過規定要閱讀四百頁以上的大部頭著作,且不得是漫畫。如果留心網路書店的綱目科屬,這幾年分出獨立一門稱之曰「閱讀」。我輩日常就習耐文字載體之讀者,當真丈二暴龍摸不著地表。旅遊專家出書教你暢遊列國、寰宇搜奇;時尚專家出書教你妝髮穿搭、衣櫥改造;健身館長教你深蹲硬舉,引體向上……但閱讀專家到底是啥子玩意?「閱讀」不就是接收資訊連結外界的渠道之一,只要受學識字略通之無,加上自己踮起腳尖搆到書架就行了嗎?
我覺得這大概也是書市衰頹下的奇觀。要知道書市衰頹是全方面的,即便每年勉強能炒作騰湧出幾本暢銷大書或話題之作,有時是翻譯小說,有時是情緒諮商,有時是紀實或政治主題,當然也包括工具書著色書、深蹲生酮眼球膝蓋運動等養生書,但基本上傳統閱讀的幾大類型,確實走向大崩盤大解離。但即便市值蒸發無下限,依舊有作者熱中以出書為業或為樂。他們有的奉行著古典時期所謂「三不朽」、「文章乃經國大業」;又或單純迷戀著作等身、「作家」頭銜在書腰上那枚黏呼呼的標籤。總之書沒人看,但作者繼續寫,那麼將推廣「閱讀素養」或「故事行銷」本身作為書的內容,倒也是別開蹊徑,在衰退行當空際轉身開出一片藍海。
這類閱讀推廣,寫作教學的書,若以關鍵詞大數據搜尋斷然不少。最近的新書像許榮哲老師的《故事課》系列;黃國珍老師的《閱讀素養》;宋怡慧老師的《星讀物語》,林怡辰老師的《從讀到寫》,無論是從十二星座或生肖論起的閱讀配對書,從親職教養到親子共讀的教學書。再來就是面對閱讀素養考題的邏輯力。從更悖論猶如莫比烏斯環的程式遞迴來考察,這些書的內涵其實無涉於書中去推薦其他的書,而是一種技術,方法,故事的演示,將閱讀當成了一項技藝推廣。
透過寫書來推廣閱讀
上述的這些閱讀推動者,有些是前任或現役作家,有些是學校教師,有自創品牌學堂私塾的創辦人,也有建立起自我覺察自我對話作為信仰號召的宗教家形象,當然推廣閱讀有心得就能著書立說成一家之言,這點我絕無指摘,只是我總覺得這個透過寫書來推廣閱讀的流程本質上格外弔詭,簡直像雞生蛋、飛矢不動或阿基里斯追烏龜那種奇妙的詭辯術。
試想——現在一個從來不看書的人要看第一本書,應該去讀引其入勝的書?或教他如何閱讀的書?教導從來不讀書的讀者去閱讀,推廣閱讀之美妙予不喜歡閱讀的讀者,這本身到底有何意義?或是說更哲學的角度,凡存在必合理,意義先於本質,就像清談時那個著名的言盡意與不盡意的談題。
但轉念來說,工商社會時間有限,在浩繁充棟的經籍典墳裡,迷茫浩瀚的閱讀星圖上,快速找到閱讀標的,猶如那種五分鐘縮時電影的二創,實在也沒什麼不對。我猶記幼年時志文就有一系列世界經典,如《罪與罰》、《卡拉馬助夫的兄弟們》、《安娜卡列尼那》、《戰爭與和平》的刪減版本。那時候童蒙不解,還誤以為書薄價廉,只要貴桑桑厚沉沉大部頭的五折價,閱讀時間更濃縮,但行年長大看清楚書背上的精簡版三字,實在不好意思擺上書架了。
我所知的古典時期,這類將繁盛典籍作摘錄索引的工作沒少過,大家都聽過的《唐詩三百首》、《宋詞三百首》或《古文觀止》,大概就是這類工夫。其實在南梁元帝焚書與北齊運書過程遭河水潰堤前,中古士人編纂了大量圖書,他們還格外推崇能「目下十行」的記憶力神人。這些大量記誦默複的文獻,成為他們典故引用的來源,所以也造成了大量看似引經據典,實則千篇一律的文學重複勞動。
有一堆故典舊篇可以默誦
後來這些古代的閱讀推廣家,試著從兩個面向來精簡這些文獻,一是像蕭統《文選》這樣選古今代表篇章,使之流傳久遠甚至名播海外的著作。君不見這次日本新年號「令和」,雖然號稱典出《萬葉集》,然原句實可上溯至張衡〈歸田賦〉,而張衡這篇賦就有賴《文選》保留。另外則是類書的編纂,像歐陽詢《藝文類聚》專門選古今文章裡的代表段落。因此許多詩歌辭賦我們如今只見殘篇,這就是一種閱讀推廣大法。試想,全篇〈兩都賦〉、〈上林賦〉看得讓人倦而思寢了,要是連篇累牘都是這般長度那還得了,於是類書編者開始搞故事行銷、閱讀素養這套,讓作者迅速背下古今文章的警句,還用天象地理草木鳥獸作分類。一旦文學活動時要來賦鳥賦花賦節令或天象,馬上有一堆故典舊篇可以默誦,援筆立就,出口成章,從讀到寫到蹈襲,可說是閱讀書寫能力大提升。
由此角度來看,我以為閱讀推廣家的努力實在不容忽視。在閱讀蕭條,讀者稀微的時代,在文化機關大力疾呼讀書好讀書妙讀書好棒棒的當前,要讀者蒙頭找書來讀何其難?簡直就像自助遊南美逛極圈,真先得咕狗自助達人視頻,那麼這些閱讀推廣書如果真能成為許多不讀書的人讀的第一本書,那也是樂觀其成之美。
當然,我更憂心的是讀者僅止於此就裹足不前,錯將閱讀或寫作入門書當成這寶庫的全部。就像周星馳電影《鹿鼎記》裡師父陳近南對韋小寶說的:這本只是絕世武功的目錄,「真正的」典籍湯湯浩浩,猶如一整座遼朗星空,只閱讀完了目錄就誤以為習得絕世武功了,未免是一件太遺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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