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只看過他流下一次英雄淚
爸是鐵漢,意思是,在我心目中他幾乎沒有柔情的時候。
在那全民普遍生活都不富裕的年代,要靠一份微薄的薪水撐起一個家,不是件容易的事。在緊湊的壓力和有限的時間下,和孩子們唯一的相處,就是下班回到家後聽媽媽的告狀,再決定今晚是文攻(訓斥)還是武嚇(體罰)。身為長子,不但沒有當弟妹的榜樣,反而常帶頭作亂,所以爸懲罰我,當然是為了殺雞儆猴。長大後我常開玩笑說,小時候家裡的那面牆,有我「深深的烙印」,那是爸盛怒時把我往牆上摔的證據。
印象中只看過鐵漢流過一次英雄淚,在我念初二的那一年。爸出生在江蘇揚中,是家中的獨子,因為家貧,十五歲就到上海當學徒,十八歲跟著師傅來台灣做生意,就因戰亂而回不去了。在那個通信就是通匪的年代,因思念寡母,爸還是想盡辦法,經由香港轉寄的方式,輾轉和大陸的親戚聯繫上,也才能斷斷續續地得知自己母親的生活近況。細節早已模糊,只依稀記得那一天媽剛好不在家,爸要負責打點我們兄弟妹三人放學後的生活。晚餐時爸出奇地安靜、不發一語,我還以為是因為他把蛋炒焦的關係。用完餐打發我們去寫功課,他一個人鑽進了廚房洗碗筷。突然,在間歇的沖水聲中,傳來爸抽泣的聲音,而且有那麼幾秒鐘甚至大過水流聲。兄弟妹三人擠在書桌前誰也不敢出聲,從沒見過爸流淚的我們,只知定有大事發生。隔天,才從媽口中得知,爸接到家鄉來信,告知祖母逝世的噩耗。
還記得前陣子常有突如其來的滂沱大雨嗎?即將滿八十高齡的母親不慎受了風寒,開始咳了起來,看了醫生也吃了藥,卻不見好轉。再診時照了X光,醫生說肺部「疑似」有氣泡,為慎重起見,再開斷層掃描單。照斷層的那一天,爸有事不能相伴,特地委請阿姨同行。在等待時,曾是「中醫師娘」的阿姨,無心地說了一句:「希望不是肺積水才好。」這下好了,一連串的事就此發生。
老爸從那天起連續失眠了好幾天
聽說當晚媽睡不著,於是叫醒了爸,開始交代「後事」。內容大約是:一、媽不放心身後爸一個人住,二弟家人丁多有照應,又有空房,因此「規定」爸要搬去跟二弟住。二、爸跟媽借錢的所有借據,從此一筆勾銷。不知是否因為放下心中的掛念,媽交代完後,開始呼呼大睡。但爸從那天起卻連續失眠了好幾天,直到他忍不住把長子的我叫回去吃飯。
餐桌上不見晚餐必備的冰涼啤酒,爸的飯也只盛了小半碗。自己匆匆扒完後,還囑咐我慢慢吃、多吃點。天啊,誰還吃得下啊?我初中那年那晚的情景,再度浮現腦海。爸開口了,他說:「這幾年我的老友們一個個離開,儘管難過,卻從不覺得心慟。但前幾天你媽說她可能肺積水,可能不久於人世,我只要想到陪伴我近六十年的老伴,一瞬間就永遠看不到了,我真的是沒有辦法接受啊!」爸的「沒有辦法接受」,連說了兩次。這番話,與其說是跟兒子宣洩,更像是在跟老天爺抱怨、替媽抱不平。而此時我驚見,老爸的眼中似乎泛著淚光。
星期六醫生有門診,為了能儘快看到報告,爸放棄了當天的晨泳,只為能在六點半幫媽用電話掛上號。接近看診時間時,我開車送兩老到住家不遠處的醫院,更囑咐他們,看完報告後一定要打給我,好讓我接他們回家。當然,等待的同時,我心裡也做好了準備。約莫半個小時後,我的手機響了,是爸。
「喂,沒事啦,醫生說那可能是當年切除乳房時留下的皺褶。」
天啊,不是肺積水嗎?不是要搬去跟二弟住嗎?不是沒有辦法接受嗎?
「喂喂,不用來接我們啦。先幫我發個簡訊告訴弟妹們不用擔心,待會,我要牽你媽的手,慢慢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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