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2月17日 星期四

【當代散文】蘇紹連/旅行到海邊的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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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2/18 第7316期  訂閱/退訂看歷史報份直接訂閱

人文薈萃 【當代散文】蘇紹連/旅行到海邊的攝影
【極短篇】鍾玲/妙寂復仇記(上)

  人文薈萃

【當代散文】蘇紹連/旅行到海邊的攝影
蘇紹連/聯合報
海邊悼念。(圖/蘇紹連提供)
我與HM各自帶著相機,相約在一個城市邊陲的站牌下車,開始不定點旅行。我們想要拍攝空曠的影像,所以遠離城市,讓所有狹隘感、焦躁感、嘈雜感全留在城市的牢籠裡。面對一條通往海邊的道路,我們開始想像,HM說他像要走入一幅風景畫裡,我說這條道路像溪流,我像一葉扁舟要流向大海。

攝影一開始有了想像,想像就會變成拍攝的藍圖,往想像的畫面去構思塗繪,自是難免的事。首先,我接受了想像,並延伸想像藤蔓的幅員,但HM說要跳脫想像,不受想像支配,他要腦筋更清晰去面對眼前的現實景物。自此,HM雖與我同在一條攝影的路上,卻是各自以不同的方式向前走著。這條路到達海邊約有三公里之遠,會通過幾個可以駐足拍攝的點,在半途,也有可能隨機遇上拍攝的對象,HM說:「對象即現實。」我說:「拍攝即非現實。」

非現實是在想像之中,卻根基於現實。現實經過拍攝而成的影像,卻因為有添加了攝影者的想法,致使與原來的現實有別,所以成了非現實。HM說:「讓現實的影像純粹是現實,別過度干預影像吧。」或許,我和HM是在不同層次的攝影認知上思考,何者才正確,這並不重要,最後要看的,是以影像為準。我們繞過了這個話題,正如繞過了一個百姓公墳地而進入了村莊。然而這個墳地成了我們攝影的第一站,拍下了各自想呈現的影像。我拍的時候,有一隻黑鳥自墳墓上躍起飛到後端潮濕的草叢,往空茫裡消失了,黑鳥彷彿是被人類遺棄的靈魂,驚慌躲避。我想,攝影可能是對這世界的一種驚動,驚動了原本世界裡的安寧和秩序,而攝影者往往不自覺,就會造成不能恢復的憾事。HM說:「現實混入想像,許多事情變得窒礙難行。放心去拍攝吧!」

彎進村莊裡,低矮房屋老舊,處處盡瀰漫著沒落感,有人居住的卻是門扉半掩,無人居住的瓦片殘破、牆垣傾頹。我們停在一座開放的院落裡,對著四面的屋宅尋找拍攝的畫面。這座院落堪稱是村莊裡的古宅了,被當作村里民的活動中心。有幾個小幼兒在嬉玩,坐在一旁的是照顧幼兒的老人,如果拍攝這樣隔代親情的畫面,必然溫馨感人。HM去和老人聊天,我知道這是拍攝人物的前戲:先和拍攝對象談話,融入對象群體,再在不違犯的情境中拍攝對象。我則在幾棟屋宇之間遊逛,想像自己是生活在這裡的人回來探視,尋找往日留下的種種痕跡。我對話的對象不是人物,是那些屋宅空間裡時間的容顏,比如屋簷下的燈泡,曾經在暗夜照亮暗夜,我問它:你照亮了哪些回來又走了的人?沒有答案,但我拍攝了它,成為一張可以敘述的影像。又如屋角的兩張空藤椅,可以浮現往日居住這裡的人物身影。我最著迷於尋找小小的物件來拍攝,卻構想著它宏大的主題,或鋪陳其深遠的背景和情節。攝影如此,寫詩亦如此。

這座院落的內牆下,有陣陣的桂花香味飄浮著,我走過時,彷彿在一個故事裡穿行,跟蹤著故事裡的人物,拍攝著他們的背影。我是否進入了元宇宙?我是否可以把元宇宙裡的世界景象拍攝下來,再輸出到現實世界,成為我的攝影作品?我將我這種想法告訴了HM,HM大吃一驚,說:「虛擬攝影將要實現了!拍攝虛擬世界,輸出到現實世界後,其影像是真亦是假,無須分辨了。」他似乎以預言的口吻宣告了攝影的另一種可能的未來,我不由得相信了他,因為我從詩的創作跨界到攝影,就想在攝影上走入詩的虛擬意象裡,每次攝影時,我會不知不覺的陷入這種想法裡。

後來,HM帶我退出村莊裡那座虛擬的院落,趕往海邊去。途中要經過一條圳溝,再經過一叢叢的防風林,就會出現灰色的海邊沙丘。有隻孤鳥在沙丘上撲撲展翅欲飛,恍若從沙丘裡伸出的一隻手掌,手心手背不斷翻轉,為著生存而奮力掙扎。我和HM同時透過各自的觀景窗拍攝,在相同的瞬間,以不同的角度和構圖記錄了可能一樣的畫面。我們看到了沉默的台灣海峽,水光和天色一樣灰茫,也許不久會再下雨,再起一陣風,浪潮會漲,然後淹沒我們的腳踝及在沙灘上踩踏過的足印。

我們想要拍攝的空曠出現在眼前,環顧四周,地平線和水平線相繼遠去,好像到了地球的邊際,而整個天空如懸掛的巨大帳篷,罩在我們的頭頂上方,有無止盡的雲層變化和氣流旋轉。這景象太震撼我的視野了,無比遼闊,空蕩蕩的,無任何阻擋物。平常不拍攝風景的我,終於知道風景的魅力難以抗拒,不得不拿起相機按下快門。但是,我獵取的影像竟然毫無主題物,眼睛不曉得要注視畫面的哪裡,沒有一個注視點,只是一片寂靜的空曠。HM說:「有的,蹲下來,甚至趴下來,把視角放低,任何一截浮木、一個貝殼、一塊礁岩、一粒沙都可成為焦點。」我想起詩人管管的詩作〈空原上之小樹呀〉,他說的空原是在天邊,不是近在眼前,所以他要跑過去,跑到那幾株小樹站的地方,可是,又會看見遠遠的天邊的空原上,也是有幾株小樹,他恨不得再跑過去,如此反覆的看見及反覆的跑向不同的空原,最後和幾株小樹一起哭泣了。這首詩把天地之間無止盡的空曠感和人的渺小感之悲哀,完全表現出來,比起攝影畫面更令人震撼。我想,我無法以攝影做得到詩作裡的空茫和哀傷。

詩作的詞語有如鏡頭中的影像元素,攝影是在組構影像元素,使之成為一幅影像作品,沒有影像元素,畫面便是一片空無,有如一首無意象的詩。攝影的沉溺感讓我陷入自己的矛盾裡,只能讓空無的影像和詞語連在一起,像拉住詞語的繩索,影像才不會令人無感。我跟HM說:「空無的影像,用命題決定意義。」這即是詞語的力量,攝影者也須具備,進而讓觀看者隨著命題意義去欣賞影像。但我不會堅持影像一定得由攝影者下標題,不會說話的影像亦可由觀看者去自我命題,依自己的回憶或情感去進入影像裡。在空曠的海邊,我們似乎放了許多詞語在拍攝的影像裡,因此可以不斷的和影像對話,喚醒影像活過來,內容雖似空無,但實有既寬且廣的生命力隱隱浮動。

我們待在空曠的海邊許久許久,不知拍了多少張影像,我竟然還期待漲潮,以便涉在茫茫海水中,體驗沉浸式的無懼和信仰。或許,對於攝影的追求,我已是呈現過度著迷的狀況,不知其身陷危境的後果。眼前海邊沒有極亮的白,沒有極暗的黑,我是走在灰色的地帶。HM把我從幻想中拉出來,說:「天色漸漸黯淡,雲層降低,在雨水傾瀉前,我們回去吧。」回到現實嗎?鏡頭裡的影像不就是現實?沿著來時路往回走,那一條圳溝不見了,那一叢叢防風林不見了,村莊裡那座院落不見了,那一個百姓公墳地不見了,只有城市邊陲的那個站牌還在,我們用手機APP查公車時間,再十分鐘,公車就來。

坐上公車,空曠的海邊離我們愈來愈遠,不會遺忘的攝影體驗漸漸成為記憶。我閉上眼睛,想像公車行駛在蒼茫影像裡的一條公路上,往燈火亮起的城市而去。


【極短篇】鍾玲/妙寂復仇記(上)
鍾玲/聯合報
唐朝有一位妙寂尼師,是因為復仇成功才出家的。

妙寂在家時姓景,名小娥,幼喪母,只有一妹。父親景鼎為洪州人,洪州即今江西南昌。景鼎為富有的行商,他觀察長女小娥聰敏過人,個性果斷,決定家業由她繼承。景鼎物色到理想的入贅女婿,任華二十歲,父母已病逝,通文墨,個性爽直仗義,兩人為投契的忘年棋友。唐憲宗元和五年,西元810年,小娥十六歲,景鼎替任華和小娥完婚,過三個月景鼎就帶著女婿做生意去了,他們家擁有一艘中小型商船,把鄱陽湖附近產的毛筆、竹器、茶運往長江下游,船上帶著兩個在商號管事的姪子、六個家丁、一個廚子。

小娥從母親過世起就掌家,那年她才九歲,婚後她也統管家裡的商號。景鼎娶一妾侍韓氏,聽命於小娥。景鼎行商的時候,會修書給女兒小娥,通報行程和買賣的貨品和帳目,有時也描寫沿途風景,每十日會修書一封。三個月以後,她接到父親的信說,他們已經由建康啟程溯長江回航,滿載一船的絲綢和織錦,還替娥姮二姊妹各買一只和闐白玉鐲。之後小娥等父親的信,等到第三十天都不見來書,不祥的雲襲上她心頭,她到家裡的佛堂虔誠誦觀世音普門品,祈求父親和丈夫的平安。

當晚小娥作了一個可怕的夢,一個上身赤裸,披頭散髮的男人站在她面前,一身是血,鮮血由他的面頰、頸部、胸口汨汨流出,再看五官,竟然是父親景鼎,小娥驚呼:「父親!你怎麼了?」

鬼魂淌淚說:「我們在湖上遇盜賊,把我殺死了!女兒你是個有志氣的人,但願老天會幫你替爹復仇!天機不可洩露,我只能說隱語。」

小娥急著問:「隱語是什麼?」

鬼魂說:「殺我者,車中猴,門東草。」

小娥看見鮮血淋漓的父親身影消失了。另一個血淋淋的人出現,很年輕,是她丈夫,任華的鬼魂淌淚對小娥說:「殺我者,禾中走,一日夫。」

小娥驚醒了,大哭,跟小娥睡同房間的妹妹小姮和婢女被她哭聲驚醒,小姮問姊姊怎麼回事,小娥急忙起身教小姮研墨,她寫下「車中猴,門東草。禾中走,一日夫。」

第二天早上小娥指派商號三批人分別到鄱陽湖、菜子湖、巢湖港岸,去打探自家商船的消息。小娥帶著小姮到廳堂,叫韓氏、商號的掌櫃和帳房來開會,把自己的夢告訴他們,說她父親和丈夫應該已經被謀害,大家嚇到六神無主,她又把隱語給大家看,好來解謎,當然人人莫名所以。她自己一個人到佛堂靜思,十六年來父親行商期間一定十日一書,父親和丈夫活著的機會渺茫。現在唯一的線索就是那十二字隱語,別說家裡幾個識字的人猜不出,學堂的老學究也猜不出來,大概要有進士的淵博,才華如李太白才能破解。

小娥憶起七歲時父親行船,帶著她們母女去建康城,忽然腦海出現三層樓閣的多面牆上,龍飛鳳舞地寫著很多詩句,閣外是長江蜿蜒流過的壯闊風景,小娥想起那是上元縣瓦官寺山上的望江閣,是才華高絕的士人流連的地方。小娥還跟母親到瓦官寺附屬的妙果尼庵,拜訪過淨悟住持。她知道為父報仇之路的下一步怎麼走了。小娥先用半個月時間教導十五歲的妹妹小姮如何打理家業和商號,然後一個人坐船去到建康城外的妙果尼庵。

小娥拜見淨悟住持,向她訴說那個夢和隱語,訴說自己報父仇的決心,希望住持和其他大和尚可以幫助解隱語。小娥還捐助一大筆供養金給妙果尼庵,跟淨悟住持說,自己想在此住下來做服役的行者。妙果尼庵和瓦官寺的住持和教授師討論了隱語,都解不出來。小娥對淨悟住持說,希望能安排她到望江閣做打掃工作,住持說怎麼可以屈就檀越大施主做粗活?小娥說工作不分粗細尊卑,她能在望江閣等候解隱語者來,就是最安心的工作;而且自己早有出家之意,只是父恩父仇未報,報完再說。

兩年多以後,元和八年,穿短衫長褲工作服的景小娥在望江閣掃完地,坐著休息,看見瓦官寺的齊物法師帶著位個子高挑的士人拾階上樓,士人戴長腳頭,圓領長袍,瀟灑自如,神采俊逸,小娥的心一顫。果然這位就是才華高絕的李公佐,他寫的〈南柯太守記〉流傳後世,他剛由江南西道的從事官離職,到處遊覽。小娥趨前拜見齊物法師,眼睛卻望士人。齊物對李公佐說:「這位是景行者,身負父仇冤案,我們解不開隱語,也許你能幫忙。」

小娥取出寫了隱語的紙,恭敬地雙手遞上,李公佐看了看,用手指在空中畫畫,接著說:「有了,殺令尊的人叫申蘭,殺令婿的人叫申春。生肖會對應一個地支,猴的對應是申,『猴』指姓申,『車中』指去掉車的兩個輪子也是申字。『門東草』,把東字放在門字裡面,上加草字頭,就是蘭字。『禾中走』,穿過田走,也是申字。『一日夫』,把三個字合起來就是春字。」

小娥出聲大哭,向李公佐跪謝,並請問了他的姓名。她回到寮房,盤坐思考,現在報父親和夫婿之仇出現一絲曙光,如何去尋覓申蘭和申春?她在妙果尼庵做了兩年粗活,跟尼庵和瓦官寺的傭工都混得很熟,她知道可以跟雇主打短期契約,甚至可以試工期一完就走,所以換工容易。還有如果傭工得到主人的信任,很快有登堂入室的機會,而且傭工們的消息特別靈通。她個子高瘦,胸部臀部都不凸顯,聲線又低沉,扮男人很像。女扮男裝的景小娥單槍匹馬,兩年以後終於找到仇人,而且報了仇,你說她怎樣辦到的?

(參考李公佐《謝小娥傳》,釋震華《續比丘尼傳》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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