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回家之前,有一天我在市場聽到一個女人在跟菜攤的老闆娘一搭一唱:吃多了冬天你就知道;對啊,不然人家怎麼會說冬吃蘿蔔夏吃薑呢;那太寒啦,要吃也是吃那一塊白白的就好……啊,真理般的養生之道,公然講西瓜的壞話,又不巧給一個就是要回家吃瓜的人聽到。
去年五月疫情嚴峻餐館禁止內用,記憶深刻,去年五月水情告急,中南部久旱不雨,政府禁止二期稻作,且呼籲鑿井而飲,引發民眾冷嘲熱諷,但未走到民生限水那一步,許多人早就忘了這回事。早瓜無水解渴,不管長到多大全付諸流水,種種絲瓜、長豆,那些較不牛飲的作物,晚瓜死心不忙了。所以去年家裡沒有瓜,這樣繳白卷似乎從未有過,每次在電話裡聽母親總結三個字,「顧也無」,大概了解今年的情況了,好歹總有幾顆「不成瓜仔」消消暑,唯獨瓜果類用「顧」這個動詞,瓜季父親是不出遠門的。
我一直記得一個老兵說的話:雨全給了台灣,風都留給澎湖。這話是酸語,也是豪語,曠雨在澎湖幾乎是家常便飯,為了孵瓜,我們有幾招克難的土法自力救濟。小曠雨,水管一段接一段,將花生田的井水引到瓜田來,大曠雨,姊姊記得父親囑咐水管不來水的時候,要趕快跑去把電切掉,免得抽水機燒掉,然後要在那邊等啊等,等井出泉,再重啟開關試試看,有多少澆多少。關機,靜待,多麼像靈感來源。這時候我們在做什麼啊?沒有功課,卻拿著鉛筆。
我記得,為了抽取所剩不多的井水,父親把抽水機垂降至半井內,若老天爺突然大方賞雨吃,莫忘記在水爬升半井高前趕去搭救可能被淹沒的抽水機,若三更半夜「熊熊」想起呢?後來的農夫想到用一塊保麗龍板來承載抽水機,日日夜夜衡量著水位,誠惶誠恐的安逸。
我所知道的還有,父親用牛車將屋後家用的井水車到田裡去,木製的肥圈沿途滲出水滴,馬路上一長條雨的刪節號。我們不曾經歷的是祖母和父親去跟別人家討水,從幾百公尺外用肥桶一擔擔挑往瓜壟間,仰望的仍舊是存雨糧的一口井。
也不是有水就有瓜,今年五月下了不少雨,雖然不是致災性的颱風暴雨,但一連集中於兩個星期,每日過雪隧來台北賣菜的宜蘭哥說他媽媽種的菜都死光了。在這場全境普遍的雨之前父親種的絲瓜據說掛滿瓜藤,他剛採了一批寄給屏東我們的姑婆丈公,屬虎今年八十四歲的父親僅存的長輩,絲瓜「大出」,大量成熟,才兩日,就被蟲吃光結束了。從照片看起來,掛在老古石牆上枯敗的枝骨好像「一夕」這兩個字,殘破乾枯稀稀落落的,父親說根本不用搶救,牠們晝時避在土底,天黑才出來啃食,連葉都嚼去,噴藥也沒效。後來牠們一捧一捧全被這場連綿的雨浸死了了。那情景像不像在賭城豪賭狂贏飲酒作樂,落得個醉生夢死。
雨水把井灌滿,連帶的也把早瓜收拾了,耕作者就是得習慣挫折,隨遇而安,擦掉重來,熱天日照太長不宜絲瓜生長,父親再接再厲種下一批瓜仔,有紅龍、嘉寶瓜、香瓜,統稱瓜仔。人定不一定勝天,反常的七八月無颱風登陸,這算是近年來最有收成的一批瓜了,種瓜不一定得瓜,環境變遷,愈加難得。
回家這些天我報復性的吃瓜,有如吃藥,三餐飯後,按時服用。尤其喜歡對半切瓜,拿鄉下才有的薄湯匙挖取瓜肉,鑿剩一個空空的綠缽,似乎聽見水的回音,瓜在我肚裡撐船,我也在瓜肚裡撐船。又任性地使用小時候學的那套試探熟度的幼稚手法,只有對待自家的小瓜才可以如此妄為,把瓜拿到耳邊,雙手擰壓,聽得沙沙聲表示熟了,沙得愈厲害包準愈熟透可口,這麼做會破壞組織,採回來的瓜還在繼續熟成,但這是最可靠的選瓜方式,通往它的所思所響。
有一個家族流傳的笑話,妹夫少年時曾和弟弟打馬公騎腳踏車上港子外婆家,途經一個小村,驚見路旁遍地瓜寶,不會天真到以為是野生的吧,一時起了貪念,偷採一顆,照那描述極可能採到的是我們家的瓜,姻緣一瓜牽,注定變成一家人。最有趣的是他在那顆瓜的瓜皮上切了一小口,每天拿起那青色小方塊來探看瓜熟了沒。
瓜二代小時候一切到不爽口的瓜立馬丟掉再切一個,祖母飼豬時發現餿水桶裡盡是一半又一半好好的瓜,氣得就地罵給豬聽,進屋又罵一回。現在沒有餿水掩藏,棄瓜一目瞭然,切碎趴放,以防露餡,做這事時總好像聽見天上的祖母在罵;討債!現今瓜是只吃不賣的,暴飲暴食僅一個肚子,總不能硬吞下不滿意的瓜,任由其他瓜等待腐爛,又想著棄瓜終究會提到田地充當肥料,如此減輕罪惡感。
前兩日在門口拜農曆七月底時父親說還這麼熱,往年這時已經起風了,在田上父親預告今年第一波東北季風快要來了,等瓜收完就要種菜。跟過去的種植規模相比,田上兩行瓜精簡如詩句,父親說今年村裡只有兩個人種瓜,母親送親友瓜時附帶一句:甜是沒啥甜,呷一個涼。四下不見農友,霸占農地的銀合歡看起來也沒那麼面目可憎,受限也自制地形成一堵牆,田於是產生一種私密溫馴感,它不僅是大自然的,也是家屋的一部分,希望能留住我們在田上。
父親說起澎湖瓜的黃金年代,少病蟲害,他和母親兩人,一個早上採收七、八百斤,挑瓜挑到十一點多,那時尚無手推車。又說五十八天是一個最快的紀錄,從瓜種落到收成。當時種瓜的人少,大家稀罕外島來的瓜,每日外銷幾萬斤,現在滿市場都台灣來的瓜,又甜又便宜。說到某年採收在即遇上颱風全軍覆沒,那些赤裸的青香瓜仔一斤十塊大多兵營買去煮給缺菜的阿兵哥吃,熟瓜也不過一斤十八。對我們而言斷送的瓜都一個樣,但父親必然知曉那一年有何不同。往昔村民用形容秀髮的詞「烏閃閃」,閃閃有彈動的意思,來讚嘆某人的瓜田豐美綿延,因為毀滅的印象太強烈了,那種美好感覺十分危險,非人力所能照顧,「朝為青絲暮成雪」的比喻並不誇張。
我們下田前父親已經掘好一塊花生,明天將有豬腳土豆湯喝。瓜田多肥,來年種花生,如此輪耕,對兩者都好。扣除剝殼做種、出售土豆仁,那時候一年帶殼的土豆就賣三、四千斤,父親說起這些數量分明的往事,一種小農豐功偉業之嘆,小島不復風光之嘆。
一份未撕盡的月曆捲藏在澎湖家的房間底,那是《聯合報》製作的水果月曆,上面有我《流水帳》裡一段種香瓜的文字,印在瓜的那一頁,每次看見都覺歡喜,與有榮焉。
從家裡帶了三顆瓜回台北,每天早餐一小片一小片的吃著,連瓜皮與瓜肉交界白白的那一塊也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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