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喪偶的悲傷,非常容易被忽略,因為老年人的死亡,容易被定位成「死得其時」。
在人總有一死的前提之下,也多半會對長者有「這樣(高壽往生)已經很好了」、「年紀都那麼大了,面對生死應該早已坦然」的期待,但失去相伴一世的枕邊人,這個失落在內心的複雜程度,可能比我們想像的多更多。
伴侶離去後留下的空缺,就是失落的所在
人們總說少年夫妻老來伴,少了年少時的激情,日子就在成家立業、養兒育女的瑣事中流轉,就像〈家後〉歌詞裡說:「阮對少年就跟你跟甲老……才知道幸福是吵吵鬧鬧。」人們好像都要在某個足以讓人停頓、回看的瞬間,才懂得那些習以為常的日常,其實都是兩人互相依賴共生的證明。
一次,我印象很深刻,病房裡出現了一號令人頭痛的人物,一位七十幾歲的男性長輩。
他每天準時出現在病房探望他的太太,但令人害怕的是他總可以生出一推抱怨。一會兒抱怨我們給他太太的氧氣是不是不夠,讓他太太好喘;一會兒抱怨護理師粗手粗腳地把他太太弄痛了,她才會時不時發出呻吟聲;一會兒抱怨病房的空調太冷,讓他太太的手腳摸起來好冰冷……病房上上下下所有經手照顧的醫生、護理師,甚至是佐理員,統統都被罵了一輪,最後還出動了護理長出面。
其實不難發現,他所抱怨的呼吸喘、呻吟、手腳冰冷……都是常見的臨終病人會出現的生理症狀,不論大家怎麼調整,都不可能讓他太太沒有那些症狀,更不可能令他滿意。大家無論怎麼解釋,皆無法說服眼前這位「固執的老先生」。
於是,身為心理師的我被召喚去理解理解這位先生了。還好,平時我跟照顧搭不上關係,他的氣還不至於生到我這邊來,只是在我跟他會談的前面半個多小時,他不斷抱怨一些家裡的瑣事,埋怨他的兒子、媳婦。
明明聽起來已經很努力想要照顧老爸爸的兒子,早上都會到家來載他出門去醫院,卻被他說成:「怎麼這麼沒禮貌,好像我不會走路、不會自己叫車似的,我需要的是尊重!尊重!他知道尊重兩個字怎麼寫嗎?」晚餐媳婦會煮好放餐桌,他卻抱怨:「飯菜都冷了,擺在那裡,誰會想要吃?還有家裡那台洗衣機,怎麼那麼難用。按鍵那麼多,洗個衣服那麼麻煩……」
兒子媳婦照顧爸爸起碼的起居,但老爸爸的失落心事,卻可能很少有機會被聆聽。我試圖從他的敘述中尋找蛛絲馬跡──到底在這些抱怨的背後,他真正想要表達的是什麼?
於是,我禮貌性地打斷他:「聽起來,您最近的生活一團混亂?」
「正是!看來妳比其他人都聰明!」
我好像說中他的某個重要的感覺。他也站在他長輩的高度,給了我稱讚,同時暗酸了其他人。
「好像家裡本來有的秩序都亂掉了,是因為奶奶生病住院的關係嗎?」
在這問題之後,他又說了好多沒有了太太的生活,自己過得有多混亂辛苦。
我想,他在這些敘說裡,開始意識到太太對他有多重要:「怎麼會這樣,我原本以為,我是公司的老闆,能力那麼好,管理那麼多人,管理自己生活會有什麼問題?但經過剛剛這樣一說,我在家裡……根本都是我太太在照顧我的生活,現在少了她,什麼都不對勁,吃飯怎麼都吃不香了……」雖然太太還在,但少了女主人的家,已經不像家了。
能夠好好悲傷,才是療癒的開始
我想慢慢地指認,那些抱怨其實是悲傷。
「所以可能不是醫護人員照顧不好,惹你生氣,而是你正為了想要平時照顧你入微的奶奶,得到好的照顧而心急,而且你已經開始不適應沒有她的日子?」在悲傷裡頭,是這對夫妻很平凡,卻交織得很深刻的愛,但平時可能連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而不想要面對正在發生的失去,只好先聲奪人,這樣人人都忙著解釋他的指控,就沒有機會跟他談到他真正該面對的死亡了。
「妳都說對了……我也不想再騙自己,我太害怕了……我不知道沒有太太的日子,要怎麼過……我也很愧疚,直到現在才知道珍惜,但,人都已經要走了,我沒有半點彌補的機會了。」
此時此刻,所有指向外的矛頭,開始轉向內。他也終於可以認可他的無的放矢,只是在掩飾他不知道該怎麼對人說的悲傷。
「我想,能夠真實地說出自己的悲傷,說出對奶奶的需要與愧疚,對你來說真的很不容易。但在我看來,能夠好好悲傷,才是療癒的開始。而且,不是沒有機會彌補,甚或奶奶要的也不是彌補,她需要知道你知道(她為家庭的付出),所以趕緊把握機會,趁她還在的時候對她說吧!」
●摘自寶瓶出版《無憾的道別:安寧心理師溫柔承接傷痛與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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