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有難,左右手合作無間
以前我在天上飛,如今卻在地上走。
H或許不懂此話含意,繼續將我的手抓緊,他不知這樣我會痛,心想掙脫又繼續地忍著。數不清近來H幾次駛進這地下停車場,按鈕取票,於擁擠中找尋車位,嫻熟身手早已勝過計程車司機,著急漸被磨練成耐性,而我的病情卻無進展。早上起來手腳仍然僵硬,伸展便疼,之前輕易飛起的意志被迫安分,我如傷鳥棲息地上,對著自身連出的陰影,想像曩昔的自在遠颺。
並不是所有東西上了發條便能轉動,莫名故障經常發生!
發炎指數無法下降,晨間起身最難。肌肉無法使力,關節直彎側轉皆疼,進到浴室擠不出牙膏,只得憑靠嘴咬幫忙。費勁草率刷完牙,洗臉更加不容易。左手撐持右手,勉強舉至胸前高度按壓出些許洗面乳,再增氣力才搆得著臉上。指掌合併於顴骨頰邊約略塗抹,水流嘩嘩上潑,浴帽外的髮絲連著前襟濕了一大片,放慢速度再施些力,臉就壁上毛巾以左手拭乾。
兩手成了克難兄弟,哪手情況好些便多出點力,情況好時再調換。我如教練調度著先發與後繼,務讓整體運行順利。開櫥櫃、拿碗盤,之前輕而易舉的日常動作皆成挑戰。獨自擔憂、自勉,偶爾失落或者意外順利……打不開瓶罐,吃不到花瓜,嘴裡不斷分泌對那脆瓜的渴羨,玻璃瓶拿在手上左右晃搖,刀背於瓶蓋控控敲著,心想放棄卻停不住手,突然聽見啵一聲,聲響細微捷報明顯,轉開瓶蓋,吃起前所未有的甘醇滋味。
卯足氣力,寫出堅強字跡
「早安,這世界!」
感謝黑夜過後仍有日出,前晚擱淺床上的兩腳還能再站。階梯困難平地輕鬆,開車如乘木筏,雙腳安放舒適,下車起身最痛苦,這關撐住,只要能站起來,愈往前行愈平順。
學生前來替我提拿教具,我不好多述病痛,心底滿是感激。經脈燒灼不名火焰,身體持續發炎,需得長年滅火。手抓起麥克風,嗓音乘著氣流往外推送,感覺輕盈而無罣礙。教學舞台搭起,學生臉上各種表情於眼前晃動,台上、台下交織各種情節……瞧那一個個被禁錮的青春靈魂,下課時便要衝出室外,講台是教師的伸展台,強令自己卸下軟弱,扮演傳道授業解惑角色……
啊,故事比人走得更久遠,雷諾瓦說:「痛苦會過去,美會留下。」杏林子微笑撐過病痛。我幸運生於現代,不必借助燒湯沃灌、承受各種奇特推拿,或者長住病院,接受匪夷所思的醫治。
電視廣告主打「先消炎再止痛」,發炎指數未退,無形緊箍咒持續發威。十根手指如歧長的青蔥,歪斜向外或內彎,又如埋藏土裡的老薑,敏銳感應泥土的乾濕與溫度。除了變形,指掌亦逐漸無法使力,手抓起粉筆於黑板上使勁,筆尖接觸黑板便歪斜掉,橫線傾斜,撇捺氣力無法盡使,一不小心粉筆落地碎裂成兩三截!我心底一驚,拿起另根粉筆緊握向板面使力,寫出的筆畫傾斜綿軟,如將倒塌的壞宅。一個個勉強攀附黑板的字跡隨著粉塵掉落,似無法黏著的油漆、也像未放置好的拼圖,到處翻出空隙。
趕忙抓起板擦湮滅那難看字跡,鼓足氣力深呼吸執筆再寫,強令崩頹字跡堅強起來--提線再拉緊些,白色粉筆寫出內容,一磚一瓦接合緊實,黃筆強調重點,使那回魂字跡尊嚴挺立。墨綠色黑板如青草地,欲飛的羽翼於其間一次次賣力鼓動,僵硬手指似漸鬆展開。
寫至一個段落,刻意走至教室後頭向前瞧望,檢視黑板上的字跡大小、筆力是否剛好、能否清楚整齊。黑板吸引學習目光,每個字皆卯足授業心力。學生不知我抓寫疼痛,無從體會其中包含的意義與成就。
心存感激,繼續邁向前路
下課鐘響,學子於走廊笑鬧追逐,偶有腿傷仍不在乎,扭傷、摔倒輕易便可恢復,即便拄拐杖坐輪椅亦不驚慌。石膏上寫滿紀念文字,多半是因能夠復元。往昔不經意踩過的路,每步皆關係日後前途,歲月教人沉穩,學習小心踏出每一步。
傍晚散步河邊常遇著一位老先生,瞧他兩手扶握助行器,每向前走一步便喊一聲阿彌陀佛,賣力叫聲常引來詫異目光。聚集路邊聊天的長者,有人屈膝有人斜側著身子,我邊走心中不禁跟著嚷喊:「感謝我還能走!」雙手如槳前划,慶幸它還能擺動。迎面有人慢跑、有人疾行,或者棲停路邊彎腰提腿,整理裝備蓄勢待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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