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作家文采斐然，小說散文都能寫，而且同樣動人心弦，讓人讀得舒坦暢快，愛不釋手。華文作家當中，周芬伶是我的首選；英文作家當中，安□派契特（Ann Patchett）是我的最愛。近日閱讀她的散文集《幸福婚姻的故事》（This Is the Story of a Happy Marriage），順帶重讀她另一本散文集《珍貴時日》（These Precious Days）□和回憶錄《真實與美好》（Truth & Beauty），趣味橫生。▋一窺寫作者的養成
派契特出道三十多年，寫了九本小說，《美聲俘虜》是她的成名作，《倖存之家》入圍「普立茲文學獎」決選，台灣讀者或許相當熟悉。派契特的文筆好到不落痕跡，讀著讀著就上癮。她的小說寫得極好，情節的鋪陳與人物的描繪皆屬上乘。除了寫小說，派契特還開書店。2001年，她與好友合資在田納西州納許維爾創辦獨立書店，以繆思女神居住的神山為名，將書店命名為「Parnassus Books」，作家讀者紛紛慕名而來，「Parnassus Books」竟然成為觀光景點。
《幸福婚姻的故事》是派契特第一本散文集，2013年出版，收錄成名之前為《時尚》、《大西洋月刊》等雜誌撰寫的散文，雖不是新作，但這正是閱讀此書的樂趣，因為讀者可以從中一窺一位作家的養成，若與派契特的其他作品一起閱讀，更是饒富趣味。比如書中首篇'The Getaway Car'，派契特在文中提及她的第一本小說《說謊者的守護神》，詳述靈光乍現的一刻、寫作過程的瓶頸、振筆疾書的暢快，甚至分享書名的由來，派契特一一回顧，娓娓道來，讀者也跟著她走過這段心路歷程。
又如'Fact vs. Fiction'。在這篇講稿中，派契特以她與摯友露西□格雷利的友情為例，闡述何謂真實、何謂虛構、何謂真實的情感、何為虛構的事實，而這篇講稿恰可與派契特的回憶錄《真實與美好》對照閱讀。《真實與美好》追述派契特與露西的友情，露西九歲之時罹患罕見的骨癌「依汶氏肉瘤」（Ewing's sarcoma），存活率只有百分之九，治療過程中，露西切除顎骨，幾乎只剩下半張臉，其後歲月中，她接受數十次臉部重建手術，身心之煎熬，一般人難以想像。露西在《一張臉的自傳》詳述這段過程，這本回憶錄為她拿下「懷丁獎」，也讓她成為文壇新秀。
▋為撰寫小說報考警校？
派契特和露西大學同校，但不熟稔，直到「愛荷華寫作坊」租屋同住，兩人才成為摯友。派契特筆下的露西文思敏捷，是個天生的詩人，面容雖然特殊，但性格極為燦爛，所到之處都是眾人注目的焦點，而派契特樂於擔任配角，默默在旁守護。非但如此，派契特對露西始終照顧有加。露西不善理財，派契特就幫她處理帳單；露西搬家，派契特二話不說就幫她打包；露西住院，派契特從頭到尾打點一切。派契特的家人也把露西當作家人，派契特甚至擔心她的男友跟露西能否處得來。
但這樣的友情是否均等？若是不均等，兩人的友情又是怎樣的面貌？閱讀《真實與美好》時，我的感覺是派契特給了又給，毫無怨尤地支持露西，露西或許並未視為理所當然，但她似乎已經習於派契特的付出。書中有段描述令我印象深刻：派契特的媽媽再婚，宴請親朋好友，派契特選了一件黑裙，露西皺皺眉頭說：嗯，看起來不莊重。於是派契特趕緊換上另一件洋裝，稍後在訂婚宴上，她卻看到露西穿著那件黑裙、跟她得意洋洋地眨眨眼。你若是派契特，請問你心裡有何感受？但露西和派契特之間的種種，果真如同派契特的敘述？友情一如愛情，始終不是片面之詞。尤其是露西已於2002年因為使用海洛因過量辭世，《真實與美好》自始至終只有派契特的聲音，露西望似主角，但我們始終聽不到她的心聲。她倆的友情何為真實、是否美好，終究只是霧裡看花。
派契特擅寫親情，《幸福婚姻的故事》收錄一篇題為'The Wall'的長文，詳述她報考洛杉磯警官學校的經歷。當時是1992年，四名白人警察涉嫌「使用過當武力」毆打非裔男子羅德尼□金恩，法院裁定警方並無不當，四名白人警察無罪開釋，引發示威暴動，造成六十三人死亡、上萬人受傷、數千棟建築遭到焚毀，洛杉磯警局也因鎮暴飽受抨擊。派契特剛滿三十歲，以寫作為業，為什麼決定報考洛杉磯警官學校？其實派契特自始至終對警察這一行不感興趣，她只想親身體驗受訓的過程，日後據此寫小說。於是她通過口試筆試，接受攀爬六尺高牆等嚴格的體能訓練，過程之中，派契特漸漸明瞭，她之所以報考警官學校，或許是因為她的生父法蘭克。法蘭克任職洛杉磯警局，即使警局背負鎮暴不當的惡名，他依然以自己的職業為傲，女兒報考警局，對他更是意義非凡。即使派契特打從一開始就表明她絕對不會當警察，她只是為了想要寫小說才報考，法蘭克依然欣慰。日後派契特始終沒有寫出一本以警局為背景的小說，但即使事隔多年，她依然記得報考的初衷：她以爸爸為榮，也以他畢生的志業為傲。'The Wall'寫的不僅是警局，更是親情。
▋三個父親
除了生父法蘭克，派契特還有兩位繼父麥克和戴瑞爾。三位男士在派契特的生命中扮演不同角色，影響同樣深遠。《珍貴時日》收錄一篇題為'Three Fathers'的散文，描繪這三位對派契特關愛有加的男士，讀來溫煦動人。法蘭克是派契特的生父，對她寄予厚望，他訂購一套套世界名著，父女兩人一起閱讀，但他反對派契特走上寫作一途，而希望她找一份「穩定」的職業，即使派契特獲獎無數，法蘭克依然擔心女兒的生計，直到派契特成了暢銷作家，法蘭克才放心地對親友們說：「我以前一直叫她去當口腔衛生師，幸好她從來不聽我的話。」
麥克是派契特的第一個繼父，他是個著名的外科醫師，經濟寬裕，興趣廣泛，對寫作情有獨鍾，閒暇之時寫了又寫，而且急於跟派契特分享。問題是：麥克真的很不會寫！派契特半開玩笑地說，那一本本又臭又長的小說讓她明瞭「小說不該怎麼寫」。有趣的是，麥克不在乎別人怎麼想，對他而言，寫作不但是熱情，更是使命，這不就是作家應有的心態嗎？
戴瑞爾是派契特的第二個繼父，他是個牧師，性情溫和，閱讀與寫作之於他，不過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或許因為他與派契特的媽媽成婚之時，派契特已經是個二十七歲的成年人，所以他對派契特沒有特別的期許，而把派契特當成親生女兒疼愛。在他眼中，每一個兒孫都是獨特而珍貴，派契特也不例外。法蘭克、麥克、戴瑞爾給予派契特不同的家，對她付出不同的愛。家人之間，不見得總是情緒勒索，也不一定是誰欠誰，派契特的書寫，讓我看到一個均衡的畫面，美滿又溫馨。
▋持續寫作，經營書店
但母親三度婚嫁，派契特成長過程中必須面對三個父親，再加上她自己歷經一次失敗的婚姻，致使派契特對婚姻抱持懷疑。這麼說來，《幸福婚姻的故事》道出怎樣的婚姻故事？這時讀者總算見到卡爾。卡爾是個醫生，比派契特大十一歲，兩人相識之時，卡爾剛離婚，想要再找個伴，派契特早已結束上一段感情，打定主意單身，派契特斬釘截鐵地告訴卡爾：跟你約會的所有女人當中，或許只有我不想跟你踏入禮堂。兩人就這樣交往了十一年，直到卡爾檢查發現罹患心肌症，前景不佳，甚至可能必須接受心臟移植手術，派契特這才決定他們應該結婚。婚後卡爾的情況大為好轉，各項指數完全正常，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但派契特和卡爾平順度日，他執業行醫，閒暇之時開小飛機，她持續寫作，經營自己一手創建的書店，不管這樣的婚姻是否堪稱幸福，但這就是他們的故事。
閱讀《幸福婚姻的故事》三書，讓我更了解派契特，也更貼近她的小說。這樣的閱讀方式很稱心，值得一試。可惜這三本書都沒有繁中版譯本，所幸派契特的文字流暢優美，可讀性極高，即使閱讀英文原著，應該也毫無障礙，書友們不妨一試，說不定會跟我一樣讀得舒坦暢快，愛不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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