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回憶最多的,是舅舅知道她喜歡吃螃蟹和鯽魚,常常跳到門口運河裡去抓鯽魚、摸螃蟹,一抓就是一盆子。這為了讓姊姊開心而不顧自己危險的舉動,不知道挨了外公多少頓打......
計程車司機從上海城隍廟載著我奔往虹口,到了一個小區門口,回身把地址還給我,以一口上海腔說道:「就是這裡啦,儂就要見到親人了。」下了車,看見大門口一位中年婦人焦急望著我下車的方向,猶豫地喊著:「是均承哥哥嗎?」是了,這一定就是玉珍表妹,我招手向前笑道:「總算見面了。」
一封由香港轉來的信
當年先父母隨軍撤退來台,本要帶著舅舅同行,但是船期不定,待命期間舅舅放心不下鎮江老家,堅持要在等船的空檔回去交代一下,反正上海和鎮江不遠。母親拗不過他,只好千叮嚀萬囑咐,要他快去快回……想不到,這一別就是永訣,也是母親心中永遠的痛。
小時候最常聽母親叨念的,就是她聰明懂事的弟弟,不只書讀得好,還打得一手好算盤,是家中櫃上的好幫手。有時走在街上,她會突然佇足看著某個路人,告訴我:「這人長得像你舅舅,分開這麼些年了,也不知道他長得多高多大。」
而母親回憶最多的,是舅舅知道她喜歡吃螃蟹和鯽魚,常常跳到門口運河裡去抓鯽魚、摸螃蟹,一抓就是一盆子。這為了讓姊姊開心而不顧自己危險的舉動,不知道挨了外公多少頓打。
能夠和舅舅聯絡上,簡直是奇蹟。民國69年,新竹市南門派出所的一位員警來訪,進門高喊:「報喜啦!老家來信了。」母親納悶這是怎麼一回事?原來,郵局接到一封由香港轉來的信,信封上寫著先父的名字,地址卻只有「台灣新竹空軍八大隊」九個字。三十多年前的老番號,再加上人事全非,這幾乎算是一封「死信」。但是郵差先生鍥而不捨地找到了熟識的警員,看有沒有辦法將死信救活。
無巧不巧,警員同志們聊天的時候,有人眼尖看到了這封信,也知道我家住在東門的管區,這封信真的活了!母親感激萬分,不知該怎麼表達謝意,那位警員說:「大姊別客氣,快聯絡吧,我是想聯絡都沒有路子呢!」
以後的魚雁往返,我就是當然的代筆人,一年總要透過香港通上四、五封信。每次寫信都是大事,母親會娓娓口述姊弟的兒時情景,以及現今彼此的家庭狀況,然後每封信末都表達了沒能帶上弟弟同行的遺憾與歉意。舅舅回信總是一句老話:「焉知非福、焉知非福,今天也是家庭美滿,除了想姊弟再見一面,餘生別無所求。」
為您撒一抔故鄉的土
開放探親是天大的喜事,但當母親興致勃勃準備出發前往上海,卻突然覺得身體不對勁──二期的腸癌阻斷了回鄉路。術後在腹部裝了個人工肛門,每隔一日都要沖洗清理,當然不便遠行了。
舅舅不死心,在上海打聽到同樣病況患者的生活狀態,將自家洗手間改裝了抽水馬桶並加裝扶手,且為了方便母親起居,更重新裝潢了一個單間,一切就等母親身體狀況允許時,先飛香港,舅舅到機場親迎陪同轉機。無奈的是,舅舅此時已經是肺癌三期,化療以後沒有多久就辭世了!
母親得知噩耗,喃喃自語:「不甘心哪,捨不得哪!」從此日漸消瘦,待我警覺,她已經是癌症晚期了。在安寧病房我陪著母親聊天,話題總會繞到舅舅身上。我向她保證,出院後一定陪她回上海看看舅舅給她準備的住所。明知她此生再無出院的可能,這些話也僅是安慰而已了!
辦完母親的喪事,我決心代母親了這一樁遺願。民國90年的夏天,我終於到了上海,隨著玉珍表妹回家,看見舅媽在門口迎我。我扶著老人坐下,伏身向她磕了三個頭。舅媽忙不迭地拉我,我說:「見舅如見娘,舅舅雖然不在了,舅媽也就是我唯一的長輩了。」舅媽十分感慨,抹著眼淚絮絮叨叨訴說舅舅生前種種,我也忍不住陪著唏噓。在舅舅牌位前行禮,我雙手合什,心香一炷,默告舅舅我代母親回來看他了。
此時表妹端出一碗鯽魚汆蘿蔔湯放在我面前。舅媽告訴我:「你舅舅說你母親從前最喜歡吃螃蟹和鯽魚汆蘿蔔湯,『姊姊回來的第一頓一定是做這兩樣她最喜歡的河鮮。』現在螃蟹不是季節,鯽魚倒不少,我做了這碗湯,你代你母親喝了吧。」
這碗奶白色的湯做得很講究,魚卵取出以後摻和了絞肉再灌回魚腹,但是我沒吃出滋味來,因為鼻頭總是酸的。
臨走時我在小區旁的樹邊刨了一抔土,用信封裝著,帶回台灣。而後在母親的墳前,把那包土撒在香座上,告訴母親:「我看了舅媽,也在舅舅靈前行了禮。現在再為您撒下一抔故鄉的土,您的心願我都代了了,您也應該無憾了。」
兩岸交流卅年
徵文優勝金榜
主辦單位╱聯合報
〈代母親喝了碗鯽魚湯〉/楊均承
〈上海半世紀〉/張星玖
〈探親〉/丁樂華
〈走過戒嚴,走向交流〉/譚靖華
〈相見不如不見〉/張鐵志
〈祖母的眼淚〉/何佩梅
〈探親挨揍記〉/陳敬婷
●優勝作品今起陸續刊出。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