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19日 星期四

王聰威/京都菸斗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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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4/21 第5975期  訂閱/退訂看歷史報份直接訂閱

今日文選 王聰威/京都菸斗紀
鍾玲/書院的嬰兒
鍾喬/溪口的一朵花
【剪影】苗頭
【聯副文訊】 廖玉蕙演講 〈相逢文學外雙溪〉

  今日文選

王聰威/京都菸斗紀
王聰威/聯合報

前年一月底,依例去了一年一次的京都旅行,可惜是京都難得的暖冬,當月平均溫度高過了京都歷史上的冬季,沒遇上下雪,僅僅只有在大原這樣的山間地方,地面有殘留的堅硬積雪,以及已然破損的,店家用以招徠觀光客的雪人。但仍有幾天對我們這種南國的人來說太過寒冷,並且持續下著整天的雨,畢竟是自助旅行,我和太太仍然不知疲倦地,也是貪戀難得的在京時光,鎮日在雨中走相當長的路,臉與新購的軍裝大衣沾滿冰冷咬人的水滴,我穿著厚實的棉襪和防水登山鞋,還覺得寒氣從腳底鑽上來。

然後終於感到疲累了,便鑽到巷弄之間張望尋找,這是京都的好處之一,總是可以發現小小的,掛著稍縱即逝的招牌,頗有舊時代氛圍的咖啡館或喫茶店,兩人趕緊躲進去。也幾乎沒有例外的,(也是運氣好)顧店的總是素樸的老先生或老太太,或者兩個都有,還有只有一頁印著簡單的片假名與英文,護貝邊緣多半破損的菜單、已經無法抹去陳年咖啡漬痕的kono或kalita濾杯與虹吸壺、冒著熱氣的黑色膠柄白鐵壺、消光的湯匙、乾淨卻磨掉花紋的杯盤、木頭桌椅與皮沙發。而在那吧台後方的廚房牆上,還隨意擺著像是誰來拜訪之後,順手留下的伴手禮,被寶貝兮兮地留下來當成裝飾品。

先是喝口冰水,接著等待老先生或老太太送來咖啡的空檔,我便開始抽菸。匆忙一點時抽紙菸,我喜歡自己手捲菸,有時候因為冷得手指發抖,無法做細緻的動作,所以既捏不好菸草形狀,常常也捲得過於寬鬆。稍微閒一點時點菸斗,往往在寒冷的雨天裡,我最喜歡老派的英式配方,裡頭調配了強烈的latakia,手中握著一個小小的、真正存在的私人火爐,可以享受乾草燃燒,熱氣與香氣覆蓋口鼻與臉龐,既溫暖又乾燥的味道,從腦子裡驅逐掉濕寒。而我手裡握著的菸斗,總是隨身帶著的,便是在幾年前的京都旅途中買的,熱愛抽菸斗的我,常常到一處地方便會想買把當地(國家)製作的菸斗作為紀念品,但日本製的菸斗(pipe)在世界算不上有名氣,我事先於網路上做足功課,連京都屈指可數的菸斗店都在地圖上標誌清楚,在四條的TAKEKAWA Cigar&Pipe,大馬路旁的店外排列著幾台菸品自動販賣機,店內則塞滿數量龐大的各式菸品、食物、飲料與酒類,菸斗只放在一組直立小櫃,裡頭所見也仍然都是歐洲製的菸斗,找不到日本斗,日文不佳的我只好拿出準備好的資料給不通英文的老闆看,他似乎感到微微的困惑,搞不懂為什麼這個外國人會來他的店裡買菸斗,而且還指明買日本斗,然後就從那小櫃底下找出了灰撲撲的兩只包裝盒,其中一把便是我第一想要的TSUGE經典手工斗「加賀」。那時我覺得此行買菸斗的心願已了,但沒想到隔幾天之後,我在出乎意料的地方,Loft的喫煙具部門買到了另一把同樣是TSUGE的MIZKI,剛好是我第二想要的。當我去年依例回到京都,發現Loft的喫煙具部門已不再陳列菸斗,而在河原町通的一家菸斗店,老闆拿出一本厚重的目錄,翻到我買的那兩把菸斗的頁面,指著說已停止販售,但我不知道是真是假。(此前不久,東京阿美橫丁的一家菸斗店老闆也跟我說了同樣的話。)

對早就習慣抽菸的我而言,這是我喜歡京都的其中一個理由。儘管絕大部分城內公共道路上,為了保護隨處可見的古老建築,因此清楚地劃分出嚴禁吸菸的區域,但許多咖啡館或喫茶店裡都能全店自在吸菸,有趣的是,有些寬敞一點的店裡,確實特地劃分了吸菸區和非吸菸區,只是吸菸區往往占了對外窗邊的好位置。我念研究所時才懂得吸菸,那時僅僅是為了提神醒腦,或許有部分是以為可以抵抗苦悶的讀書生活,因此抽了過多沒用的菸。但現在的我喜歡這樣做,就是喜歡像在京都冬天裡,在長程的雨中徒步之後,能夠在凍得發抖的手指之間,點燃真正的會燙傷人的火焰,那因草葉焚燒而產生的灼熱溫度、微弱火光與濃郁芳香的氣味,都是千真萬確的存在,並溫柔地融解冰凍僵硬的感官,這是最原始而有用的了。

或是,在著名的老店六曜社咖啡館裡,如在地的京都男人一般,一疊報紙一盒紙菸,一杯咖啡,攪拌了過多的白砂糖,頭腦悠悠晃晃地度過一個閒來無事的下午。或是,某次夜晚在京都巷弄地下室,少人的BLUE NOTE爵士酒吧,兩對夫妻一起旅行的我跟小說家高翊峰各點一斗菸,一邊聽Jaco Pastorius的貝斯演奏,(選錯了版本,結果有些過度吵鬧)一邊喝著威士忌,看著吧台另一角剛下班的日本OL,不知在聊什麼地嘻嘻笑著。或是,在木屋町通的ジャズinろくでなし,一間雜亂狹窄,塞滿演奏會文宣品與黑膠唱片,菸味瀰漫,連椅子都損壞而搖晃不穩的無賴派爵士酒吧,不認識的日本客人見到我抽一把VAUEN的ZEPPELIN斗,而與我聊起天來。或是,夜半我在京都旅館裡因為微微的恐慌症醒來,不想吵醒太太,只好在黑暗中摸索著菸斗、壓棒與少見的Asuka Smoking Mixture飛鳥菸草(那是中午時候,在神戶散步時買的新菸草,原始是日本配方,目前似乎已停售。)用塑膠打火機點燃一小斗菸抽著,試著讓心情平復下來,試著不要繼續為某件事悲傷不已。

這是我喜歡京都的其中一個理由,或許也是跟其他喜歡京都的人所抱持的理由當中,最不同的一個。但很遺憾,這種喜歡的方式,未來在台灣是不可能擁有了。

(台灣衛福部國健署2017年預告修正《菸害防制法》草案,未來擬全面刪除室內吸菸室規定,不僅酒吧、夜店,雪茄館也列為全面禁菸場所。)


鍾玲/書院的嬰兒
鍾玲/聯合報
他八個月大,小名山仔。起這個名字的原因,說來話長,山仔生活在一間大學的一座書院中,大學位於澳門的中部,叫□仔區,□仔是水窪的意思,所以他的爸媽就用互補法替他取了這個小名:山仔。你說大學怎麼連八個月大的嬰兒都可以入學、住書院?非也。山仔的媽媽是大雅書院的住院導師,在書院二樓有公務宿舍住,家人也可以入住,所以山仔合法地住在書院中,同住的有五百個學生和另外三個住院老師:書院院長、副院長,一位男住院導師。山仔也的確在大學入學,就讀大學的托兒所。下午六點放學,他爸媽來接他回書院。

山仔具有山的特徵:肌肉結實,微胖,坐著像座小山;個性穩定如山;還像初春的青山,充滿活力。一個樂天的嬰兒。

書院是透過教育性的課外活動來培養學生的軟實力。因為他們白天要上課,所以活動通常在晚上舉辦。如果山仔的爸爸出差,不在澳門,山仔的媽就要面對難題了,正像這個晚上,書院舉辦一年一度大雅歌王初賽,山仔的媽必須擔任四位評審之一,那麼誰照顧山仔呢?因為書院的四位住院老師跟學生都很親,所以山仔的媽就把八個月大的兒子託給書院的學生會,一共出動了五位學生會幹事在大廳遠遠的角落照看山仔,他們輪流抱山仔,每個人約抱十分鐘,歌唱比賽持續了兩小時,抱山仔的幹事換了十二次手,山仔居然一聲也不哭,也沒有鬧,只有幾個片刻微微皺眉,其他時間都笑嘻嘻的。

山仔的媽當然心繫兒子,她能專心做評審嗎?能的!能幹的她經常在心中同時處理兩、三個同學的問題,所以她能一心二用。她一面聽同學的歌聲、一面看他們的台風,眼角會瞄一瞄大廳角落學生幹事懷中的山仔。她不擔心山仔怕生、也不擔心他會哭,因為山仔只有餓壞了才哭,比賽前才餵過奶。

到山仔滿十一個月,有一天他參加生平第一次大宴會,在書院五樓院長寬闊的客廳舉行,活動包括自助晚餐和飯後茶會。其他參加的客人有三位住院老師和三十多位同學,這些同學全部都在書院之外的各種比賽中榮獲獎項,這次宴會是院長為他們舉行的,祝賀胸懷大志的他們,勇於外出征戰,獲得勝利,有大專辯論賽拿亞軍的,有全澳門壁球賽拿冠軍的,有國際花式溜冰拿季軍的。可是山仔卻成為這次宴會的主角。

長茶几前有兩張花梨木的鼓形小圓凳,高四十公分,凳面直徑二十五公分,它們成為山仔表演的道具。山仔在客廳地面到處爬,每一停下來都有同學抱他。他爬到一張圓凳旁,圓圓的小手攀上凳面,雙掌一按凳面,雙腿站了起來,他開始「波!波!」大叫大嚷,果然全場三十多人都望向他。等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山仔就鬆開雙手,山峰一樣地立著,原來他的表演節目是:「站立」!全場鼓掌歡呼。不到三秒鐘,山仔腿軟了,澎一聲坐下,臉上笑得不見眼睛。

那位男住院導師善於設計寓教於遊戲的活動,他決定讓山仔面對人生挑戰。他把兩張圓凳拿到一個九十度的牆角,置放兩張凳,讓它們和兩面牆形成一個菱形的小空間,再把山仔抱來放進這個小空間。山仔扶著一張凳面站起來,充滿好奇地望著滿屋子的人,自得其樂地笑著,忽然他不笑了,他想往前,卻發現自己被囚禁,出不去。他的雙眉鎖了起來。同學們想,山仔一定急壞了,要哭了。卻看見山仔用雙掌在感覺凳面,又用力推一下,凳子微微移動,笑容出現在他臉上,他用力推,圓凳緩緩移動。山仔脫困出來,全場掌聲雷動。

喲,這地方好大,人好多,一個接一個唱歌。整個地方還閃著各種顏色,會移動的彩色星星,好漂亮。我旁邊有五個人,都像會蹦的氣球。抱著我的是一個大姊姊,她很會抱小孩,因為方才她由媽懷中接過我,懂得握住我的肋骨,她的胸很溫暖,她低頭對我笑,我也對她笑。這個大哥哥伸手來接我,用手抓我腋下,我身軀下垂,腋下很不舒服,他是個不會抱小孩的。他對我苦笑,要哭的樣子,我知道他其實很想抱我。我笑笑鼓勵他。

大叔把我抱到一個地方放下,在兩面牆、兩面木凳的中央,像個小小的家,有趣有趣。窗子好大,看得見一屋子的哥哥姊姊在喝東西。奇怪這小房子怎麼沒有門?沒有門要怎樣出去?當然要做一個門。啊,這面牆推得動,我是一隻運木頭的大象。哈哈成功做成一個門了。大家鼓掌,造門成功了!

有這樣一位媽媽,就有這樣一個獨立的嬰兒。她把山仔放到廣大的世界上,讓他跟人交往,讓他面對不同的處境,山仔可以很早發展他的個性、他的潛能。這座書院的學生肯定有獨特的才能:會抱嬰兒!這特長在1999年左右出生的獨生兒女世代之中非常罕有,未來他們會是有擔當的爸爸媽媽。這樣一個嬰兒,好奇一切聲光色彩,喜歡跟人互動、喜歡助人,在眾人前勇於表現自己特長,喜歡自己解決問題。將來他會是怎樣勇敢的少年!怎樣敢於創新冒險的青年!怎樣一個堅強的人!


鍾喬/溪口的一朵花
鍾喬 文˙攝影/聯合報
溪口有一朵花

順著乾涸的溪床

逆生在母親之河底端

夏日,當對岸飄來酸臭的味道

彤紅的雲,在晴空的萬里下

張開童話世界中公主的笑容

隱藏的,卻是巫術中的魔煙

在無聲無息中,瞬間

催奪著村莊的聲息

農民出門,血液中穿梭著重金屬

來到溪口,等待南風下

絕望的呼喚一如召魂

這時,一朵花

幻化作千百朵花

在蒙太奇影片的造化下

張開了困頓的眼

凝視著自己身上

豔麗而失魂的模樣

於是,逐漸明白身世何等淒涼

因為,西瓜田已然枯盡

而農民插腰,雙腳陷入深深的沙田

再一次,開花不結果

再一次,西瓜失蹤了

我知道,曾經陣陣的海風

都像捎來喜訊的鳥鳴

就好比花,期待與萬順伯

一起在海口的暖陽下

滾動即將纍纍的笑鬧聲

然而,南風來襲時

曾經的纍纍已成夢魘

你是空汙下 溪口的一朵花

*後記:台西村,備受六輕空汙之害。竟傳有癌症村之虞!曾經,西瓜滿村子,現因空中降下PM2.5,西瓜田皆已改種地瓜。因為,西瓜只開花不結果,俗話稱為:「肖叢」即「瘋了的根莖」。


【剪影】苗頭
梅子/聯合報
走過公園的老木槿樹旁,側目發現從幽暗的樹洞裡意外長出一株不知名小苗,它似乎發現一個美麗世界一樣,好奇地探出青翠的小臉,在陽光中顧盼自若。我們常說「一枝草一點露」,這小苗除了需要一點露之外,又有一點塵土安身,就能與生命一別苗頭了。


【聯副文訊】 廖玉蕙演講 〈相逢文學外雙溪〉
聯副/聯合報
台北市文化局主辦、文訊雜誌規畫執行的「2018台北文學季文學閱讀講座」,4月21日(星期六)下午兩點,將邀請散文家廖玉蕙主講「相逢文學外雙溪」,地點在創價學會至善藝文中心(台北市士林區至善路二段250號),歡迎與會。

(桂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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