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護車駛進原本寂靜的村子
好友傳來中國大陸流行音樂歌手童麗唱的〈紅豆詞〉:「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立刻喚起當年母親在竹籬笆院子裡教我們唱〈紅豆詞〉,以及姊姊唱這首歌獲得學校第一屆歌唱比賽冠軍的回憶。如今母親仙逝,姊姊遺傳母親的帕金森症,說起話來上氣不接下氣,像電力不足的黑膠唱片轉速變慢,雖然唱不完整一首歌,但只要聊起竹籬笆內的溫暖人情,她總是笑多於淚。
那年,我升小學四年級,姊姊剛考上初中,母親為籌措學費北上台北姨媽家。開學當天,我一早被姊姊「爸!」的尖叫聲給驚醒,只見父親滿臉都是已乾掉的血,喉嚨發出呼嚕嚕的聲音,嚇得我奪門而出,狂喊猛敲對門當軍醫的馬伯伯,姊姊邊哭邊用濕毛巾幫父親擦拭臉上的黑血,毫不畏懼。
兩個七歲、八歲睡眼惺忪的弟弟,縮在床角滿臉驚恐,竹籬笆外聚集七嘴八舌關心的鄰居,救護車又急又刺耳的喔咿喔聲,攝人魂魄地由遠而近,很快駛進原本寂靜的村子。
父親因腦溢血驟然過世,母親六神無主家裡亂成一團,兩個弟弟好一陣子都待在鄰居韓媽媽家。韓媽媽是母親湖北女中的學妹,來台後又同住一個眷村,是陪伴母親走出傷痛的好姊妹。
住大智街的老鄰居張媽媽、呂媽媽,抽空輪流幫忙煮飯、打掃,董媽媽幫忙洗衣服,嚴媽媽哄著母親打麻將:「來來來,不管哪兒疼、哪兒癢,麻將一打,包妳煩惱全都沒。打麻將呀,能治百病呢!」
母親在父親墓碑前放聲大哭
父親走後遺留下砂石車行,那些「靠行」開砂石車的司機大多是父親軍中袍澤,拜託母親掛名負責人繼續營業,他們會每個月貼補我們生活費。但他們沒付靠行費,還積欠兩年牌照稅,為此我經常晚上陪母親前往分別住在不同眷村的司機家中催繳,姊姊留下在家裡照顧兩個弟弟。
有次母親和我坐三輪車出門催款,遇上大風雨,道路瞬間被水淹沒,不一會兒就淹過我的膝蓋,全身濕透的我臉上是雨水還是淚水早已分不清,嚇得緊抓母親的胳臂直打哆嗦。三輪車夫趕緊下車背起母親及拉緊我的手,奮力渡過沖壞的道路。
砂石車行欠稅,母親被法院傳喚後拘留,她在庭上哭訴:「家裡還有四個年幼兒女,如果要關我,得把他們一起關起來,否則孩子怎麼辦……」善心的法官不但釋放母親,還請人幫忙寫訴訟狀打官司。
每次母親帶我們上山掃墓,總是邊走邊哭泣,到了父親墓碑前坐下便放聲號啕大哭,哭盡心裡的委屈及苦悶。那淒厲哭聲夾雜著呼呼作響的山風,墓園顯得更陰森蕭瑟,這裡的氛圍讓我惶惶不安猛起雞皮疙瘩,視掃墓為畏途。
日子再苦,至少我們一家人還在一起,母親打起精神,母兼父職,心情好時會帶我們四個蘿蔔頭在小院子裡唱歌、念英文、下跳棋。她喜歡學周璇捏著嗓子唱〈合家歡〉、〈拷紅〉、〈採檳榔〉等,但我最愛聽〈瘋狂世界〉:「鳥兒拚命地唱,花兒任性地開唱……什麼叫情,什麼叫愛--」非常歡樂的一首歌。
母親晚年受帕金森症所苦,從失智到失語、失能,最後油盡燈枯,一曲〈紅豆詞〉引起我對母親深深的思念,彷彿又看見母親在院子裡教我們唱歌、念詩詞的身影,也懷念起竹籬笆裡陪伴走過悲歡歲月的鄰居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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