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聽了這個故事:乾隆下江南時,見江上無數船帆熙來攘往,於是問隨從紀曉嵐:「江上有多少船呢?」紀沉思半晌,回答:「兩條船,一條為名,一條為利。」乾隆對這個答案似乎感到滿意。 姑且不論上述故事有幾分真實,倘若轉換時空思考,一個生活艱困的時代,那些奔波船隻的後面,想必牽動龐大交錯的生命出路,汲汲營營是天經地義的生存之道。只是要如何證明那浩淼江上沒有一條「淡泊名利」的船呢?如今那個時代早已遠颺,我為這樣的故事添補了一條船,江上的船一條為名,一條為利,還有一條為美。
事實上,古往今來,人皆有愛美之心,每個人都會在自己的生命旅程中,永不止息地追尋美的事物。美是一種感覺,蘊蓄於心靈深處;美是一種力量,脈脈流淌在心間,悄悄盈漫了心田;美是一種態度,用心揣摩,涵養愛的能力,美隨時近在眼前,美隨處讓人驚豔。以下我想說一下自己親身經歷的兩則小故事,它們就像被海水沖上沙灘的小貝殼,在潮來潮往中埋下雋永的印記。
第一個故事:四十多年前,我祖父和外公是同一村的人,祖父家坐落在高雄縣田寮鄉崇德村的大路邊,外公家則是在相隔幾公里遠,鄰近古亭村,渡過二仁溪的一座小山巔上。那時我讀小學,每到放暑假期間,一家五口會從高雄搭客運車回鄉下,我們先到祖父家待一天,隔天再啟程去外公家住幾天。
其實我們家三姊弟都比較喜歡到外公家,理由除了山上鳥語花香、景色優美外,最主要是那�堛漯惘騆�多,人又熱情,還有舅舅們講的笑話,總逗得我們捧腹不已。只是那個年代,這趟路的交通並不便利,必須徒步走約半小時。每次要動身前往外公家,我和弟弟都興奮地搶先走在隊伍前頭,走著走著,跟爸媽、姊姊間的距離愈拉愈遠。
我們先走一段崇德路,不久便接到月球路。這條路的兩旁,遍處是惡地地形的稜脊和蝕溝,山坡上植被稀疏,不見任何人家,走在坑坑窪窪的泥路,還以為是在月球上漫步。走了約莫一半的路程,經過一個路面陡降的轉彎時,眼前豁然開朗,目光所及盡是荒涼景象,雜草、矮樹點綴在廣袤的土地上,不毛的山群錯落其間。這時在開闊視野下看較遠處的山,脈絡分明的山脊和布滿滄桑的山壁,突然躍身為龐大動物的骨骼、背脊和皮膚,我和弟弟天真爛漫地創造大蜥蜴、神龜、巨鱷與恐龍,還即興來段「絕地大戰」的戲碼,霎時間塵煙四起,殺聲震天,兩人沉浸在自得其樂的天地。
就在這個轉彎處的路邊,佇立一間賣雜貨、玩具和零嘴的柑仔店。我們會在門口停下腳步,花五毛錢買一包豆乾,各分得兩片後再前行。豆乾香濃微辣,咬勁十足,這樣的口感對家境貧困的孩童來說,簡直是人間美味。由於離目的地還有一段路,我捨不得很快吃完,一口一小片細細咀嚼,就算塞在牙縫的屑渣都吃乾淨了,舌頭也要在嘴巴內外舔過幾回,才想再咬一口,因此到達外公家時,口袋�媮椈l留一片豆乾。
日落時分,天空絢爛變幻的雲彩,總把山水裝扮得分外迷人。我喜歡坐在靠近崖邊的一棵巨大的老龍眼樹下,靜靜地吹著風,遠望山巒層疊起伏,俯看溪水淙淙奔流,同時拿出剩下的豆乾,慢慢品嘗。
每個人的人生路途上,會累積吃過愈來愈多令人齒頰留香的美食。但對我來說,相信很難找出其他食物,可以取代那幾片毫不起眼的小豆乾,穿越荒蕪卻感覺滿山飄香,留下深刻又綿長的滋味。
第二個故事:我讀小學高年級時,會在放暑假的幾個傍晚,跟著住家巷子內的孩童,相約到學校圍牆外的大片樹叢�堙A撿剛從土�媃p出來的幼蟬。牠們潛伏在地底下的時間,可能已經超過五年了。
我們每個人會眼明手快先挑一隻體形稍大的蟬,然後一手抓著牠,一手隨地拾起一段適中的樹枝,等到帶隊者確定大家都完成了,就一哄而散,各自飛奔回家。
蟬的身體原本黏濕濕的,回到家後很快變乾了。我把牠連同樹枝放在桌上,不久牠攀上枝幹爬來爬去,然後停了下來。微弱光線下,我屏氣凝神盯著牠看。過了一會兒,只見牠的身軀不斷來回伸縮,且愈撐愈大,接著從殼的背部裂開一條縫,縫內的後背也漸漸露了出來,一下子嫩綠,一下子碧綠,一下子柔和交融的色彩……最後緩緩地伸長翅膀。當一對近乎透明的翅膀在眼前完全展開,這瞬間,滿滿的純稚情懷被那一抹透亮新綠深深打動,心情也為之雀躍不已。
而今,那片樹叢早已隨著都市開發而消失,再加上現代社會對於「尊重生命」與「愛護環境」意識的日益抬頭,似乎讓人更難重溫兒時的切身感動。只是從前一幕幕扣動心弦,綻放美妙生命光彩的畫面,依然駐留在腦海,那片刻的時光,或許不輸給許多人初次到故宮看到翠玉白菜的怦然心動吧。
走過年少,腦海中存了許多美好記憶,宛如一只只小船,會在微風中輕輕盪漾。那個曾是兩名純真少年的異想世界,即是現今廣為人知的田寮風景名勝「月世界」,雖然時隔數十年,依舊無法忘懷窮山路上並肩同行的濃厚親情;頂著豔陽,堅強迎向風雨的灰白色山脊;還有滾滾溪流激起的一朵朵水花。
一座小橋,一彎流水,是美;一間老屋,一縷炊煙,是美;一首小詩,一朵玫瑰,是美;一句好話,一抹微笑,是美……美,不見得華麗。凡走過真善,必留下美,美的事物多如恆河沙數,緣起緣滅,繫乎心念與動靜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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