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樣的渴盼,像堤壩上裂開一道小縫
翻閱《擊壤歌》,似拉開一扇落地窗窗簾--陽光刷一下,從大玻璃窗口,一路搖曳到暗房的最深處,一室明亮。
高一初始,在台商子弟學校就讀第十年,看著圍牆外的大水溝、高高的黑鐵欄杆、紅白磚相間的教學樓……我,只想逃跑。
寄宿型學校,台灣體制,學生來自四面八方。住校生從幼稚園到高中生都有,人員安危自是校方一大壓力。因此,學生課表自起床到睡覺,都須按表操課、何時何地該在哪裡,都有章程。外食有嚴明限制,出校門須經層層報備,入校門則須打開包包安全檢查。手機必然沒收,周五發放,重回人間。
小學時懞懂沒感覺,國中開始,寒暑假常回台灣,眼見台北國中生自由自在,心裡羨慕極了,這種心態到高一更是一發不可收拾。偶爾上課,瞥見窗外陽光燦爛,心也飄走了--若我在台北,放學可以去鄰近的賣鋪買冰、逛逛書店,多好啊。
那樣的渴盼,像堤壩上裂開一道小縫,一滴一點向外滲出,不知何時就要變成大水,衝破堤壩,一傾而下,一發不可收拾。《擊壤歌》就是在這樣一個日子裡砸向我的。
在使勁抽取圖書館書櫃最上層的一本書時,那書沒拔出來,《擊壤歌》倒是一下飛出、不偏不倚砸在頭上--當年,牛頓被蘋果砸到,發現萬有引力;這天,我被《擊壤歌》砸到,發現一種自己從未想過的生活。
青春不復返,應以笑顏換皺眉
小蝦(書中朱天心的自稱)看什麼都好玩、什麼都有趣,整個台北城都是她的遊樂園,常常三五好友一起四處遊蕩,貪看藍藍的天、白白的雲,早起只為在總統府前看升旗,說總統府上的天空好藍、雲好多,上面有她敬愛的天父。風起時,她要抓著死黨發誓、要騎著單車和死黨在羅斯福路上吼歌,也不管那綠衣黑褲。難過的時候,她要哭濕一整條紅磚路;快樂的時候,躺在草地上看藍天白雲;陽光明媚的日子,她以為是南歐風情;暖陽斜照的北一女光復樓,則是她的神仙洞府。
她聽〈Yesterday when I was young〉,文學作品一本又一本地看,和古人鬧做一堆,憑他們的作品,去猜他們的性格和血型。她愛書愛電影,愛各種天氣各種風景、愛爸爸媽媽、姊姊妹妹,也愛一群死黨,更愛和她們一起吃冰、到山上野營,邊寫著散文邊投稿,也在海邊的雨中跳土風舞,把日子過得恣意鮮活。
胡蘭成說小蝦和李白一樣,盡寫些吃吃玩玩的事,心中卻有股浩然之氣,我是同意的。那股浩然氣,從《擊壤歌》裡湧出來,吹進心裡,吹散那股沉悶之氣、吹散逃學意圖,我開始欣賞四方天上、中庭樹搖、大道枝枒、地面陽光點點。
按表操課的生活不再令人皺眉,朋友嬉鬧、拌嘴時刻顯得更加珍貴,青春不復返,應以笑顏換皺眉。自此,圖書館去得更勤了。一書一世界,肉體不自由,精神總可以。
小蝦成了我的自由女神。於是,在回台北的每一日,有意無意注意路人、尋覓她的身影,可惜均無結果。只有一次,錯身而過。
那日坐高鐵北上,在板橋轉捷運,匆匆忙忙飛奔洗手間,洗手間沒人排隊,卻間間有人。我急得不得了,只見一間廁所,門微微打開,裡面走出一名紗衣黑裙、捲短髮婦人,待她離開那扇門,我匆匆進去,關門瞬間,鏡子裡正在洗手的婦人微微抬頭,圓圓臉、彎彎眉眼、大而有神的眼睛,可不正是作者簡介照片上的朱天心本人?我急急推門而出,門外已排了數人,想衝出去追,身體卻習慣地走向洗手台,待洗完手急馳而出,只見那黑色身影隱沒在手扶梯那頭。
在好長一段時間裡,我都深深為自己可惜,酸酸麻麻的懊惱滋味,也只有自己體會;直到前一段日子,再次翻開《擊壤歌》,這才稍稍釋然。
小蝦已然影響了我的生活態度、帶來快樂,既如此,又何必糾結於見與不見。畢竟,十七歲的小蝦難遇,可文學讓我遇見了,遇見了可以擊壤而歌的燦然十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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