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我就對身上的痣感到如影隨形的累贅,即使他們的棕只占了大面積肌膚中極其微小的一部分,我總覺得那是一抹章印,也承擔著些沉甸的重量,攀附著薄薄的膚恣意縱長,最後在身體上落成一點點鬆散的泥。
掌中的痣尤其顯眼,約莫長在右手拇指與手掌的契合處,依附在透著青澀血絲的肌膚上,既深且美麗。從小以來,大人們總是告訴我一個傳言,他們說,這世界上一定會有那麼一個人,擁有一顆長在與你對稱位置的痣。
然而在那些隱晦的祝福之下,我長成了一個善於包裹自己的女孩,在除了自己群體之外,挖鑿出了一池很深很深的水潭,麻雀落在電線桿上時,倒影被光映在裡頭就顯得搖搖欲墜,學會認分地在書堆裡戴上耳機,收斂起對外界探索的嚮往。我常暗自思忖,自己是否就將這樣度日,某日忽然就長成了小心翼翼掂量著利弊的成年人,心裡頭一直有個聲音呼喊著自己,只需要照顧好自己就好,其餘世界裡發生的一切,無須我來勻攤。
有時,卻也不住猜想,這樣自我懷疑,或許就是那顆痣的緣起,才會讓充滿了質樸木色的,或是深沉闃青的痣,落在肌膚的某一側,標記出如夜色般溫潤的記號。
到尖石山上部落服務的第二年,我仍是帶著包裹好的自己上山的。
對於這個部落的探索,一方面既是熟悉,卻又重新認識它一年中轉變新的樣貌。老狗依舊在土寮裡喘息,萎謝的雛菊又再度舒展芬芳,茫茫大霧在山巒間瀰漫又散去,去年上山時釀的水蜜桃醋已經發酵了,砂糖與醋水混合,飽滿桃粉與顆粒結晶在淡紅液體裡緩緩流動,像是山裡沒見過的族人臉蛋上的抹抹緋紅,我們對彼此的存在感到些許困窘的羞赧,在這重新適應的過程中,我遇見了去年從未見過的三姊妹,她們擁有神似的閃亮眼眸,住在山路拐三個彎後的鐵皮屋,白天時總是喜歡來我們住的書屋裡,挨著我們嬉戲。
部落裡的老師說,拮据的經濟狀況,使得部落大多數族人都選擇離家到山下打零工,因此這裡的孩子總是要比別人更早學習更多的事,替年幼的弟妹換尿布、泡奶粉,洗曬衣物,做飯,甚至是跟隨著父親一起打微薄的零工。他們會牽著最小妹妹的手,穿著不合身且過時的褪色衣服,頂著一頭凌亂的髮和雀斑,頻繁地出現一些傷口與皮膚狀況,卻仍然有著部落小孩獨有的樂天。
若換作是我,我定會對部落有著無聲的控訴。我看見我們之間的鴻溝,我擁有飽餐更裕的權利,享受著充足的教育,然而山上缺少電力與水,缺少物資,它就像是大片土地上的傾斜之地,也像是一顆過於渺小的痣,我對部落的探索,來自於她們父母親在成長路上的缺席,她們熱情的帶我參觀部落,我仍在邊緣來回掙扎著,說服自己,這樣的責任,或許也無須我承擔。
對於處於邊陲的人們,我竟卻無法輕易放任愛在此生長,無法將自己和她們劃分在同一區。愛這樣親暱的認同,嚥在喉頭,總要一再翻滾折騰,才能以最低迴的狀態被隱晦地傳遞,暗自希望這莽撞的拋擲不會砸出任何的坑洞。
然而我卻能感受到她們對部落的愛,三姊妹擁有截然不同的性格,卻全都是被山珍愛的孩子。大姊溫婉害羞,總是護著兩個妹妹,二姊獨立而彆扭,而小妹則嬌小黏人,軟軟的聲音總是順服著姊姊們。她們逐漸的依賴如此迅速,尤其碰上小妹時,我總擅自認為我們擁有不言而喻的默契,我們在夜裡的部落捉癩蛤蟆,她總是會在黑暗中不經意挨向我,緊緊牽著我的手,我們一同安靜讚嘆粉橘色的晚霞,用同樣的粗茶淡飯,也學會了許多歪扭的生字,日出日落裡,她彷彿成為了那個夏日裡的尋常風景。
只是在那樣脆弱而易壞的生態裡,我總是小心翼翼地拿捏著步伐,深怕一不小心就攤上了與自己無關的禁忌之處,同時也知道即使離別即將來臨,我卻一步一步探尋得更深了。
志工服務的尾聲,趁著她們上學的空檔,我們被指派整理三姊妹的屋子。即使就位於視線範圍內,從書屋徒步走去卻要耗時十餘分鐘。我們拉開大門,一股尿騷味混著霉味瞬間撲上臉頰,屋裡的活動空間狹小,充滿縫補痕跡的布沙發上堆積著山高的髒衣,笨重的洗衣機運轉著,發出刺耳的噪音,冰箱裡爬滿了腐敗的食物與蛆,彷彿已久無人居。
看著這失控般的場景,我對這一瞬間的失落感到深深的無能為力,我們能帶來暫時的溫存,然而往後呢?我們是否只能帶著擔憂在山下掛念著?
我們終究只能是她們生命的過客,闖入她們的生活卻又擅自離去。小心翼翼捧上的情感,這瞬間化成了沙,從指縫沉淪下去,和汙泥化為一塊,又歸回了塵土。
我按捺住心中的悵然,輕輕鋪整她們的房間,大費周章地拆卸舊玩具與垃圾,套上充滿花香的新被單,揣想著,父親在山下打零工的夜晚裡,她們如何面對空蕩的屋、如何獨自洗衣更浴、柔軟的髮絲如何在蟬聲與老舊電風扇的運轉下飛揚?三姊妹如何吱吱喳喳念起童話故事,伴隨著連綿的蟬鳴,三個小小的身軀窩在一起,共享同件涼被與睡意,而後在天未亮時,發現父親仍未歸家,又睡眼惺忪地拎起書包到山下上學。
那定是這個世界對她們的期許吧,她們必須學習成長。我不捨地多看了幾眼,希望能再記得久一些,才注意到斑黃的牆上三姊妹恣意的塗鴉。牆上鉛筆的墨跡歪歪扭扭,橫七八豎地躺著零碎的囈語,我在密集的小字裡探尋,目光忽然落在夾縫中一塊尤其童稚的字跡上,稚嫩而用力的小字在牆上顯得特別沉甸,我愛你,她們寫。
剎那間,我竟感覺到心裡有什麼正在崩落,我彷彿能看見她們蜷縮在角落的身影,在父親缺席的夜晚,像三隻雛鳥般潔白的身軀,努力在牆上寫下小小的期盼,而後帶著滿臉的淚痕裹著入夢。
她們理應控訴這多舛的世界啊,她們不應該勻攤世界的殘酷,卻仍用最真實的模樣在擁抱著世界。在山裡的日子裡,我是如此慚愧,不斷猜想著自己希望得到的是救贖,或是保有一塊無光的角落就好,她們卻用如常的善良,不經意地將我包覆。
「姊姊,你看那裡,跟你分享一個故事……」她們是如此伸出小手對我說的,我們總是能走進山裡,一人一端握著白線穿引過的紙杯,在樹葉錯縱間一同抵禦外來的光,共享這座部落的美麗與哀愁。
晚膳時分,部落下著陰微的細雨,三姊妹披著傘跑來書屋,興奮地打開門和我們說,家裡突然變得好乾淨,我們的棉被香香的。調皮的小妹甩著浸濕的頭髮,一股腦鑽進我懷裡,感受到暖意冉冉升起,我輕輕握起她小小的手,忽然發現她也擁有一顆長在掌與指契合處的痣,一顆極小且淡,卻透著隱隱微光的痣。
剎那間,我異常平靜,卻有種電流竄過身軀的奇妙之感,原來這樣的痣竟真實存在,彷彿一切都是命運的鋪排,那顆痣像是由密密麻麻、小小的我愛你所構成的,我不得不相信命運了,我不得不相信,這世界上一定會有那麼一個人,擁有一顆長在與你對稱位置的痣,分攤著世界上所有美麗與褪色的光景。
我輕輕以我的手,覆蓋上她的手,靜靜揣想著,或許承擔這世界的所有樣貌並不糟糕。
我們終究是下山了,下山之前,釀了好多罐水蜜桃醋,期盼著明年的熟成。我緊緊擁抱過那些小小的身軀,望進她們的眼睛,笑著離別,想起席慕蓉的詩,知道思念從此生根,浮雲白日,山川莊嚴溫柔,我踏上來時的顛簸路,戴上耳機,卻覺得循環數十遍的歌曲都是第一次聽。
部落的記憶彷彿從此長成了一顆痣,一些回憶的塵土落入其上時,像是珍珠母貝砥礪著沙土一樣,被肉與血摩擦,長出一層透明的膜,雋藏那一粒塵土。我將讓它化進血肉之身,在山與海的交際,好好把那顆痣保存下來,專屬於記憶中的部落。
我還會再遇到同樣有著這樣美麗的痣的人嗎?我想,人們一定不會介意愛的形式,那是我對愛有著些許的執念罷了。
我愛你。
回到山下之後,我反覆撫摸著印有她們臉蛋的相片,最後在房間牆壁選了某個同樣斑黃的角落,輕輕用鉛筆描摹著那稚氣的字跡,一筆一畫寫下。
●決審紀錄刊於文學大小事部落格https://reurl.cc/mqGdLj
●這篇作品帶有「涉入」事件的抒情角度,態度一往情深,使人動容,且處理得很自然。不特意寫階級,而是主動去找自己與他人的「連結」,再透過標題中的「痣」來聯繫。經過鋪排、醞釀情緒,將志工經驗提升到內在啟蒙的境界,可圈可點。
──簡媜
●通篇語言流暢、一氣呵成,展現散文的可讀性。題材是志工服務,但並未落入刻板印象,而帶有批判與反省的意識。
──郝譽翔
●這篇作品的優點是「柔軟」,情感拿捏得恰到好處,且能在細節處畫龍點睛。
──鍾怡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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