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太寫傷感。也不太願看傷心的書。一天從書架上抽出羅維明的散文集《香港新想像》,看了好幾天,五味雜陳。
得從〈傷心奶茶之歌〉開始。不是第一篇,而是因為這段:「……我樓下就有家古老茶餐廳,有我們迷戀的六十年代裝潢,牆漆厚重與歲月齊滄桑,色調暗紅就像肺腑傾吐出來的傷感,坐在那兒飲一杯奶茶,會飲到集體回憶的沉重……」
沒坐過茶餐廳,但坐過功夫茶館和咖啡館。
他的句子勾起年輕時代坐小咖啡館的日子,溫馨而又惆悵,拿筆畫線。
第二段開頭:「但我們就是喜歡這種傷感……」結尾:「我們的文明衣冠楚楚,我們的文明百孔千瘡,我們有傷心奶茶之歌。」
這種喟嘆,許多國家的人都有,但沒有中文這樣簡約雅麗,傷感到無以復加。我立刻覺得很老很老(確實也不年輕了),沉重到抬不起腳步。他寫的簡直是全世界,每天舉世無數作者以各種語言寫他們版本的傷心奶茶之歌。
文明是什麼?進步是什麼?怎麼解讀現實?怎麼面對消逝?我不也經常沉吟慨嘆?
書模樣悅目,藍灰書封配色別致,清秀到簡直消過毒,一碰就弄髒了。香港牛津大學2009年出版。某年回台,朋友帶到沅陵街一家舊書店,即刻看中買的。不知羅維明何許人,隨意翻閱,只見文字清新犀利。同時也買了零雨2006年自費出版的詩集《關於故鄉的一些計算》,也不知零雨,只知灰色書封和字體吸引視線,喜歡拿在手裡的質感,打開是清奇的知性詩句,像沙灘上發現好玩的石頭,非帶回家不可。回到美國看了,兩書都喜歡,尤其是零雨的詩。許多年後,與她在東海大學文學會議上見面結識,之後好幾年互通音訊,寄贈新書。
《關於故鄉的一些計算》不時重讀,寫作中不時引用,甚至從中汲取靈感,化成散文。《香港新想像》卻難得再訪,這次重溫,不解怎能忘到這程度。因為從文字到主題到思維方式,這書都一見知心。不需進入內文,光看目錄就可知:二手書店、有情建築物、藝術的假面、理想都市……談書籍、建築、藝術、美感、城市規畫、自由主義等,都是我常流連駐足的場域。真正好處,當然必須逐字逐句去領會。
首先是文字。簡潔經濟,果決迅速,沒半句廢話,像專欄文字(後來發現果然是)。新潮詞彙加上俚俗港式用語,時新,自信,微帶自嘲,偶爾閃過一絲幽默。集社會評論文化觀察和個人抒情於一爐,又有宋詞風味,短句夾長句,跌宕有致,牽人肚腸。偶爾語法不知所云,像進錯了會場,只因我不是香港人(也許因此才記得不深)。除了文字還有作者插畫,圖文風格類似,都走極小路線,簡約,素淨,俐落,現代。
簡而言之,是本小市民的心聲,不過是有文化素養的小市民,面對傳統與現代、懷舊與發展、貧富與公平、人情與美感等問題,有感而發。
〈大悲見大美〉裡談到民初「德先生」與「賽先生」之爭,幾個學者文人提出美的重要,引用王國維、蔡元培和周作人的話。
王國維說美育可以:「使人忘一己之利害,而入高尚純潔之域。」
換句話說,美善一家,美育即是德育。
作者看見的是:「當今社會,小資世界,消費生活,美麗商品一樣接一樣,扮靚,無人不會。」長短起落的節奏音效特別好,微微反諷不啻霹靂一個巴掌。
然怎麼美法,什麼時候求美,沒有定數,除了:「真要美起來,大家都不辭勞苦。」
只因美極主觀,從店面到穿扮,實踐起來各式各樣。
〈潔淨為美〉這樣起頭:「牛仔褲文化,破破爛爛都可以穿上街……」談到年少貧窮,學校制服穿到屁股磨爛了,帶入最實在動人的句子:「於是學會潔淨為美,破爛而不骯髒,貧窮而不襤褸。」
那時的破爛是老實的破爛,說的是布料耐穿,穿的人窮困節儉。誰會想到多年以後,服裝設計師刻意磨損破洞,消費者競相緊裹上身得意展示(身材?青春?性格?品味?財力?),以買來的破爛為時髦,為叛逆,為瀟灑,為性感,為獨一無二的現代美,為個人最搶眼的自我宣傳。與節儉貧窮無關,和富裕過度的造作淺薄有關——對照王國維說的高尚純潔,不能再諷刺了。
和一位在本地大學教書的加拿大朋友談起,大嘆不解怎麼從破爛牛仔褲進化到昂貴時髦的流行美學。他也有同感,但大而化之,勸我:「別太計較,流行就是這樣,讓它去吧!」
流行,有時是一種集體瘋狂。我看見它的背後,大批人穿同樣服裝喊同樣口號的可怖。
買得來破爛,買不來辛酸。買得來襤褸,買不來尊嚴。
破爛牛仔褲,展露了現代文明的另一種百孔千瘡——意義的抽空,價值觀的失落。
〈民主經濟主義〉和〈新保守經濟〉兩篇談保羅.庫格門(Paul Krugman)的書《一個自由主義者的良知》(2007)。
庫格門是美國諾貝爾獎經濟學家,也是《紐約時報》多年專欄作家。〈新保守經濟〉裡引用他書裡的話:「繁榮底下,美國只是個貧富懸殊惡劣的先進國家,所有先賢立國的理想已經蕩然無存。」
十五年後,今天的美國,與其說貧富懸殊,不如說金權治國,良知敗壞公理淪喪。連帶放大了種種根深柢固的社會問題,任何天災人禍便惡化不可收拾,露出第三世界國家的真面。更可悲的是,所謂先賢的立國理想本身,便是個不公根源的最大嫌疑犯。
感謝庫格門仍在專欄裡大聲疾呼,只是即便聲名如他,也抵不住不公與腐化的狂瀾。
這書許多共鳴的地方,沒法多加列舉。但得說有點挑剔,譬如書中用語。作者大量援引西方人名地名書名電影名,除少許例外毫無說明,都以原文出現(有三篇甚至用英文篇名),似乎假設讀者都像他,除了新聞和藝術學歷外,還有充分閱讀與旅遊而來的知識——許多英文名我幸而熟悉,完全陌生的也不少。此外,沒作者自序,說說書的緣起,少了點主人待客的親切。
最終還是低調的〈傷心奶茶之歌〉最貼心。時新且懷舊,腳踏古今雙船。作者心知肚明,自己說得最好:
「說到底,只因為,我們這一群,現時在媒體上也文也武的一代,都成長在當時。……所有的貧窮快樂,所有的青春無悔,就是我們所有一切。」
就像〈二手書店〉裡,寫舊書店有助知識在民間流傳:
「我不要的書,有地方棲息,給人認領,供人撫摸,讓人翻閱。由一個人到另一個人。文化細水長流。」
一次又一次,是這種真誠的聲音,正正打動深處。
不能不想到,在這新書沒人要看的時代,更何況老書?
《香港新想像》出書次年,羅維明拍了紀錄片《幻想香港》,捕捉可能代表轉捩的一年。十二年後,香港又幾經劇變,若這時來寫《香港新想像2022》,除了傷感,不知他會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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