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陰險,他潛伏,他是一個老練的殺手,默默等待身體免疫力最衰弱的時刻,破土而出……
轉動調節輪,顯微鏡底下藍色的視野逐漸清晰;這是一片特殊的抗酸性染色(acid-fast stain),裡頭塗抹的檢體來自一位老先生頸部的腫塊,懷疑結核菌感染。
腫塊裡抽出的黏稠液體,在玻片上塗抹均勻,用火烤乾。打火機的橘色火焰燒過玻片,一層霧氣瀰漫上來。然後霧氣退去,原本象徵不潔、代表傳染的膿液,已被脫水固定;惡魔般的膿隨著霧氣的魔法消失,張牙舞爪的病菌被封印在玻片上,一痕淺淺浮雕似的透明圖騰內。
然後經過一系列的染色,染好的玻片放在顯微鏡底下看,原本的膿液裡的細胞殘骸成為一片藍綠色的草原。但那片看似肥沃的原野,其實是細胞與病菌廝殺過的古戰場;鏡頭仔細尋找,雜亂的長草底下,埋伏著一條一條的豔紅細絲,帶著惡意,那是結核桿菌的證據。
第一次看到結核桿菌,是在醫學院四年級的病理課;記得那時整年最困難的考題,就是結核。
結核是第一次實驗課的主題之一,病理科醫師當場宣布,「結核不止出現在肺,包括骨頭、皮膚、腎臟,全身都有可能出現結核;因此別以為這次考完就結束了,往後任何一次考試,結核都在出題範圍之內。」這樣的恫嚇,使我們一整個學期都籠罩在它的陰影底下,疑神疑鬼,每張玻片都費心尋找結核病的線索,心裡始終有塊疙瘩,如結核般,揮之不去。
結核可能出現在任何地方。課本上說,結核菌可以在體外存活相當長的時間。結核菌靠咳嗽造成的飛沫傳染,有時連乾掉的痰液,隨塵沙飛揚的病菌也會致病。結核菌感染之後,不一定會立刻發病;他陰險,他潛伏,他是一個老練的殺手,默默等待身體免疫力最衰弱的時刻,破土而出。
病理課結束了,顯微鏡與玻片都被收進上鎖的櫃子裡。但結核還在。結核留在記憶的海洋中,留在心裡。
五年級進醫院見習,曾經照顧過肺結核的病人。他們住在負壓隔離病房裡,出入都要層層防護,戴上N95口罩,開兩扇門才能進入室內。病人坐在一片白的病室裡,眼神呆滯地盯著電視;一群穿著白袍、戴著白色口罩的查房大隊走進去,威風凜凜,像監獄裡的獄卒,走在最前方的主治醫師,就是典獄長,帶來最新的刑期消息。
這是法律的轄區之外,另一種的監獄。在按時使用抗結核藥物之後,必須驗痰轉為陰性,方能解除隔離;有病人把這樣的治療方式比喻為坐牢,所犯的罪,就是痰裡面那些一絲絲的結核菌。一旦入住隔離病房,聽到結核病的大名,探病的人忽然就少了;即使治癒完成,此後假釋的一生,白紙黑字寫在病歷上的,是帶有肺結核的前科。
也曾經在醫院電梯門關上,人人無言盯著樓層數字變化的時刻,忽然有咳嗽發自身後。那咳嗽一聲接著一聲,層層疊疊,驚濤駭浪,似乎要把肺都給濺出來似的。轉頭一看,一個小老頭正低著頭猛烈地咳,旁邊老婦皺著眉頭,輕拍他背後,像藉此安撫一頭在體內橫衝直撞的猛獸。偷瞥了老頭一眼,他戴著「某某宮媽祖」字樣的黃色鴨舌帽,腳上踏著藍白拖,袖口都已磨破的外套底下,單薄地穿著一件領口鬆垮的白汗衫。
曾經念過的書開始浮現於腦海中。肺結核常表現為慢性咳嗽;肺結核盛行於社經地位低下的人口之間;台灣屬於結核病的高盛行率地區,多重抗藥性的結核菌不斷增加……我在心中默默祈禱,並且開始責備自己怎麼沒有隨身攜帶口罩。下次電梯門一開,我一個箭步隨著人群出了電梯。
轉身準備離開時,眼角的餘光剛好看到那個老頭子乾枯的身影,又被埋入人群之間,咳嗽聲在電梯裡悶悶地迴盪。電梯門關上,再也看不到他,也聽不到咳嗽聲了;擦得很亮的金屬門映出我自己,站在無人的醫院長廊上,身上穿的白袍光潔如新,彷彿沒有一點病菌,沒有一點皺褶與表情,冷漠地隔絕任何感染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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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到了非洲,一個世界上愛滋盛行率最高的國家。結核與愛滋病往往伴行,如一曲手拉著手不斷轉圈的輪旋舞,一直跳到音樂消失為止。那些咳嗽的病人、發燒的病人,甚至單純病懨懨的病人,在X光片的夜空底下,紛紛都現出結核病的原形;一篷一篷白色的煙火,在肺葉上盛開如花,居高臨下,從燈箱上冷冷地嘲笑著不知所措的醫師。
一個病人在我比手畫腳講解完X光片之後,嘆了一口氣:「你一定弄錯了,我沒有肺結核。」我再向他解釋,年輕人單側肺積水,在這裡最可能的問題就是結核病;但他依然搖搖頭,拒絕相信。他對結核病透露著隱約而巨大的恐懼,似乎那是一隻藏著病痛、死亡、一切折磨苦難的木箱上,深而黑的鎖孔;似乎只要承認自己得了結核病,就會啟動繁複的機關,喀的一聲,命定的詛咒成真。
我發現我得重新開始認識這個疾病。
結核病在人類的歷史上不曾缺席,新石器時代的遺址就已發現結核病的證據,數千年以來始終在文明的洪流旁,另闢一條疾病的長河。細數結核病的歷史,可能有人會浪漫地想,肺結核該是詩意的疾病,否則為何濟慈、蕭邦,甚至連卡夫卡都碰巧得到這種病呢?或許因為創作需要大量養分而日漸消瘦,夜間盜汗是因為奔跑過太多夢境,而來不及寫出的詩句滿溢在肺裡,咳出豔紅如血。
但至少在非洲不是。我的肺結核病人不會寫字,桌上的結核藥與抗愛滋藥物是他唯一能調動的句子;每天吞下近十顆藥丸在腸胃道裡排列組合,混合彼此的毒性與副作用,是他日復一日琢磨的詩。
病人必須按時服藥,每天一次,一次四、五顆,小指指節大小的橘色藥丸,像小時候愛吃的健素糖。他們第一次領藥的時候,一起領到了一張小卡片,寫著療程開始與結束的日期;此後數月,定期追蹤檢查,但即使確定完治停藥之後,未來的一生中,還是有可能復發。
曾經去過全國肺結核的後送醫院參觀。這裡治療的,都是最嚴重,或多重抗藥的病人。
我注意到每扇窗子都是開著的。這裡沒有負壓隔離設備,但丘陵地吹來的大風,正好帶走了四處飛散的病菌。裡面工作的護士都穿了隔離罩袍,戴上N95口罩;我問她們多久換一次口罩,帶我們參觀的護理長回頭說,三個月。
外面天氣陰陰的,病房裡很安靜,沒什麼人走動,也沒有人講話;狐疑的眼光偷偷射過來,我覺得我像走在夜裡的長街,黑暗裡藏著什麼窺視著,但我不敢驚動。
在病房的盡頭,我看到一個睡著的老人,臉孔皺成一團,幾乎無法分辨他的性別;他縮在床上,薄薄的毛毯底下是瘦到快消失的身軀。我想喚醒他,護理長補充說,他因為鏈黴素的副作用,已經幾近全聾,聽不到任何聲音了。
我站在床邊看著他,他像一隻舊鞋,走了太長的路,既破且累;前方的道路疲憊不堪,他或許只想在這個沒有聲音的下午,吹著新鮮的風,稍稍打個盹。
我們走回空無一人的停車場,跳上車,帶上車門。車門關上時發出的巨大聲響,似乎冒犯了這神聖的寧靜。
離開的時候,天是灰的,微微下著雨;幾棟依山而建的醫院建築浸泡在雨中,屋簷滴著水,也是灰的,像草原之海中央的孤島,島上瀰漫著多重抗藥的致命結核菌。我坐著車離開醫院大門,想起先前看過報紙上的一則報導,照片上正是結核病醫院的大門,護士們舉著標語抗議。報紙上寫,她們受不了長期惡劣的工作環境,加上接連不斷有同事受到抗藥性肺結核感染,決定站出來抗議。
我想到病理課時看過的結核玻片,那些讓人害怕的結核,顯微鏡下所謂的「肉芽腫」,放大千倍後其實是一團彼此挨靠著、體內包藏結核菌的巨噬細胞,像巨大而溫柔的繭一般,堅定地把病菌一層一層裹好,抱在懷裡。
在那些連結核菌都睡著的時光中,是不會有任何症狀的。如同每個醫護人員心底最深沉的恐懼,會不會在我肺部的深處,也藏著這樣的結核呢?最近夜裡偶爾咳嗽,假如不是過敏性鼻炎的鼻涕倒流,而是肺結核的先兆,該如何是好呢?
但是想歸想,幫病人急救插管,或湊近看感冒病人的喉嚨時,結核的恐懼又被拋在腦後了。我不知道那些守在結核病孤島上那些護士,見到自己同事被感染時,會有多麼害怕,下一個是不是我自己?不知是否感染,不知何時會來;結核菌不曾被消滅,在不同國家裡與結核病抗戰的醫護人員,接受了他們身為巨噬細胞般的命運,就是要用長長的一生將那些恐懼與威脅,妥善包裹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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