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思議的頭。不可思議的印度人。雖然我常在印度人家中出入,還是摸不透他們。這些有著古老文明的民族,背後大概都有一大串神祕的老幽靈守候著……
一半的飛機票錢給我,帶你去小印度一日遊吧。小妹沒好氣的說,兩個月前知道我要去印度,她就開始潑冷水,要我改變主意。出發前通了幾次電話,她對內內(nei nei)的國家很沒好感。我們從小都稱印度人nei nei,原因不明。大概繞來繞去的印度話裡很多nei的發音吧,總之比帶有貶意的「吉寧」人來得可愛。
那種國家,有什麼好去喔?印度,唉呀。從小跟印度人一起長大,在印度鄰居家進出自如,親到進印度廟,連印度神也拜了,就差沒嫁印度仔。她不懂,那種地方,究竟對我還有什麼吸引力?吉隆坡的小印度什麼都有,冒著危險花錢大老遠飛印度,你沒看新聞咩?
去參加反強暴遊行。電話這頭我嬉笑著回她。她開始用母親來恐嚇我,媽今晚會託夢給你,叫你別「八天」(到處)走,死妹仔。她學母親的語氣講話倒是小有效果。我收起笑臉。喂,媽從來不管我去哪的,囉唆什麼?當了媽的小妹講話很有殺氣,她向來措辭銳利,對我出招從不心軟。媽不是不管你,是管不到你,誰敢管你喔?阿姊。我好像看到在天上的母親用她的招牌動作撇了撇嘴,跟印度人一樣搖搖頭,轉身走了。沒眼睇。母親過世時眼睛閉得很緊,一副老娘沒眼看不想管了的表情。
既然如此,多說徒然浪費口水,浪費電話錢。我仍然按照計畫起早換黑在冷氣團的簇擁中上了飛機。
母親或許真是不太喜歡我去印度,先是簽證出了狀況。我們的簽證,竟然貼在對方的護照上。發現時人在飛行中。對看一眼,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唉。這讓人哭笑不得的錯誤一點也不美麗。最壞的打算是原機遣返,最大的損失是虧錢。包括德里飛瓦拉那西的兩張來回票,以及旅館押金。
沒什麼大不了的。錢能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太壞的問題。錢就換不回母親。最無法忍受的,是成為小妹一輩子笑不完的笑話。
我睡了個好覺,看完一場電影。沒多久,就在效率奇差的印度機場排著長長的隊,等著看自己的笑話成形。
還是放行了。費了一番唇舌,印度大叔請示上級,上級又打電話,最後大叔搖著頭碎碎念了許久,使力給護照蓋上入境戳。護照回到手上時,我跟印度大叔搖搖頭,幾乎吹著口哨進了印度國門。
只要搖搖頭,就是對的,沒問題。從前我喊隔壁的鄰居要檸檬,大娘掀開窗簾搖搖頭,那就是好啦好啦摘吧。英文文法答對了,印度老師也搖頭。計程車司機搖頭我們便上車,殺價時我們等待小販搖頭。如果,他們點頭呢?
我會不知所措。
從前父親三不五時便嚴重落枕。像有隻無形的手掐住脖子,他小動作做每件事,找到空檔便速往印度人的理髮廳去求救。這種痛不死人,可是絕對讓人痛不欲生。父親的形容是,左右三兩下,喀喀喀,痛,而且快。痛而後快。無形的手鬆開,頸椎立馬歸位,連帶皺著的眉僵硬的脖子全部舒展開來。印度舞蹈需要一個靈活的脖子,宛如機器般橫向移動自如的頭。印度女人把頭當運貨工具使用,頭頂重物如特技表演,脖子肌肉如此強韌耐用,可媲美一級方程式賽車的小夥子。
不可思議的頭。不可思議的印度人。雖然我常在印度人家中出入,還是摸不透他們。這些有著古老文明的民族,背後大概都有一大串神祕的老幽靈守候著。父親總說印度人滑頭,寧願跟馬來人稱兄道弟。馬來人個性單純些。
我無從證明,我只知道印度餐跟馬來餐一樣,比中餐合我口味。
早餐來個Roti cenai沾咖哩,火辣醒腦,是我的最愛。黃薑飯用手抓食,指縫裡總有洗不掉的香料餘韻可供回味。母親稱為印度水的玫瑰飲料,緋紅甜膩,透光,盛在透明玻璃杯像清澈的咳嗽藥水,不解渴也不解咳。糕點總是少不了椰渣椰糖,甜得牙痛,甜得印度人一到中年,全都橫向發展。印度男人的肚子跨欄,跨出褲頭之外。 印度女人則肆無忌憚,反正紗麗長五點五公尺,放心吃,總是夠長的。甘文煙薰蚊子。淡米爾語罵三字經。不是母語,罵起來臉不紅心不虛。混合著花香體味人擠人的印度廟。放長假時,窩在印度朋友家裡玩飛機棋,象鼻神肥嘟嘟的很福氣,祂正凝視庭院一株花開滿樹的紫薇,熱風中烈陽下微微搖曳。
午後的悠長時光啊。
烈日下的九重葛瀲灩火紅,一團一團地燃,直燒到路的盡頭,油棕廠房外。油棕果的焦香混著泥味飄散在空氣中,光陰的氣味。70年代末,南來的中國與東來的印度後裔,在英國人的莊園裡,椰子樹葉的刷刷聲中,作著熱烘烘的赤道之夢。
一轉眼就消散了,像塵埃。馬來西亞瑰麗的印度記憶,那瑰麗更對比出眼前的荒蕪。
是的,印度給我荒蕪之感。偌大的土地恍臨末法之世,眾生自生自滅,佛的慈悲隨著佛法東去,留下苦難眾生,乞求大地的悲憫。陌生的印度,同樣不可思議。
隨處可見垃圾,路邊總有牛狗在垃圾堆邊撿東西吃。滿城行走的牛,四處躺臥的狗,狗比牛更多。母狗帶小狗三四隻,眼神裡強烈的食物渴望。狗牛都那麼瘦,牛排清晰,而狗骨,簡直快掙破薄皮了。牛狗均無精打采結伴吃垃圾,不爭不搶,大概也沒什麼好東西可搶。牛在印度得順應環境成為雜食動物。印度人不吃牛肉,卻也看不出有多疼惜牛。可憐的牛,瘦得連蒼蠅也懶得理。聽說冬季只下兩場雨,無草可長,乾荒大地在渴求佛的悲憫。
馬來西亞的牛至少有豐沛的雨水滋養糧草。
從前牛群老到我家吃嫩葉嫩草,當然不放過新長的菜。牛群還在轉彎角緩步,母親就大喊,牛來了牛來了。妹妹和我如臨大敵,堵在斜坡上準備趕牛。吃菜吃葉子,最可怕的是還在草地留下紀念品。臭是不臭,可是踩中地雷時,絕對不是淡米爾三字經洩得了恨的。
從機場到德里市中心的路上,牛狗結伴覓食的迎賓方式,遠比紗麗讓人印象深刻。紗麗在塵風中飄揚,牛狗在塵埃中緩步。在印度沒見過狗歡快的飛奔,讓我以為狗幾乎被牛同化了。無論德里或瓦拉那西,牛狗相偎為命成為最尋常的風景,無人多看一眼,然而牠們認命的眼神深深刺痛我。相較之下,紗麗或頭巾的明豔反而突兀,鮮明潑辣的顏色擋也擋不住地自動跳入眼睛,跟塵土飛揚的環境多麼不協調。
在台灣看慣了乾淨明亮的店面,那些窄小灰暗的小店總是令人心生疑惑,好像這樣的店賣不出令人安心的東西。那景象似6、70年代馬來西亞沒落的鄉鎮,散發著勉強維持生活的困窘。路邊總是有土堆,到處黃泥。這城市總在施工中狀態,漫天塵埃。貧民窟包覆在塵土中,低矮的泥牆或泥磚牆擠在泥地,路邊隨時有行進中的工程,開挖出來成堆的黃土堆予人貧瘠之感。這土,能種出活人的莊稼嗎?
跟黃土相處慣了,印度人似乎不覺得那是現代都市的異形。防礙交通?就繞路吧,或者想辦法鑽縫,不能繞不能鑽,就堵吧。時間不值錢哪,不堵這就堵別處。總而言之,隨遇而安。被超車或違規殺入的車子堵了去路,不動怒不詛咒,亦無嫌惡表情。喇叭按得又急又快已經按成無效了,震耳的喇叭並不帶怒氣。
就認命嘛,習慣了就好,生活裡太多比這種日常值得動氣的。他們的臉這樣告訴我。
大多是「故意有缺陷」的國產車。缺了後視鏡,車身側邊鈑金特薄,減少厚度好方便在車陣中貼車穿梭。兩線道的馬路常常被當成三線四線開,車子之間的縫隙算得神準。沒有後視鏡反而切換得更麻利,後方來車會按喇叭給提醒。那種類似特技表演的開車法時時給人「絕處逢生」和「殺出生路」之感。這開車法痛快,在印度能把車開好,全世界都能開。亂開自成章法,印度的馬路交通把亂中有序實踐得太完美了。我問包頭的錫克大叔,不出車禍嗎這開法?他一聽就笑,灰白大鬍子顫呀顫,好像我問了個連鬍子都忍不住要笑的笑話。不不不,這樣好,這樣我們都習慣了。小碰撞有的,我們不在意。
路上的車子多半體無完膚刮痕無數。果然不在意。人生本來就充滿刮痕,這是現實。沒有刮痕的人生,也太無趣了。
回到旅館,我邊刷牙邊想,印度人沒有心思聯想刮痕和人生的關係。他們不過習慣了刮痕如同習慣塞車和髒亂。沒有習慣,如何平心靜氣把日子過下去?下輩子,下下輩子,可能還要輪迴到這可能改變不了太多的土地啊。
這城市歡快少緊張多,恐怖攻擊的陰影似乎無所不在。進任何公共空間都要檢查搜身,每一次外出再進入住宿的旅店,也如此不厭其煩。鏡子伸入車底,後車廂打開,行李箱進旅店門前先過X光,人也一樣。啊,酒店安檢如機場。我以為國慶的緣故。旅館的服務生倒是很坦率,一直都這樣的,跟國慶無關。第二天收到通知,國慶日當天,清晨六點到十二點請勿打開窗簾。我從十五樓的窗口望出去,殺手會在這時候試手氣嗎?國會大廈和總統府確實在視野之內,大概,一公里遠吧。博物館閉館,地鐵停駛,最大的購物中心停止營業。還有最荒謬的,不准遠觀。
我怎麼那麼好采?牛糞沒踩到,倒是碰到如臨大敵的國慶。
不信任,恐懼,暴力。印度人習慣了。
沒有地鐵,就用走的,大清早四、五點鐘,走好幾公里參加國慶大典。國家不信任我們,我們愛她就好。習慣就好,我們都是這樣把日子過下去的。況且,我們有選擇嗎?
中午十二點,我掀開窗簾,路上滿滿往城外走的人群。印度人啊。
第一天我戴口罩。出發前,法師朋友叮嚀再三,千萬戴口罩,空氣真的真的很差。於是所到之處,我的口罩成為視線焦點,連我都覺得這古怪的配備充滿歧視和防範。乾脆不戴了。巴黎和倫敦的地鐵空氣品質也好不到哪兒,可憐的鼻子在歐洲不也受盡現代都市的折磨?口罩讓我有窒息錯覺,想想SARS期間都沒戴,學校發的口罩囤到現在,快十年了,早過期了吧。人沒那麼脆弱,死不了的。這麼一想,在計程車裡震耳的喇叭聲中也熟睡,跟巴黎坐地鐵般心無罣礙。再久住些,說不定我也會對塞車和髒亂無感。乾淨是一生,髒亂也是一生。從前在油棕園,自來水泛黃,油棕廠排放的黑煙在空中飛揚,一周沒下雨,黃泥路都是車子揚起的塵土。我們仍然像野草一樣髒髒的長大了。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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